可夜深人靜時,常能聽見低低的說笑聲從薄薄的板壁那頭傳來。
馮萍絮絮叨叨講著白天保健院裡娃娃們的趣事——哪個寶寶不肯吃奶哭得撕心裂肺,哪個產婦家屬送了筐新鮮雞蛋,桑伏山就“嗯嗯”“哦哦”地應著,偶爾發出憨厚的笑聲,像南三河夏夜裡掠過水麵的涼風,無聲無息熨帖著姬永蘭千瘡百孔的心。
大女兒這條船,終究是認了命,在“河西”這片看似貧瘠的灘塗上,尋到了一方小小的、溫熱的安穩港灣。
她的“河東”,從不是什麼金光閃閃的前程,而是這盞深夜裡亮著的燈,這聲不摻雜質的憨厚笑聲,這踏實到近乎卑微的人間煙火氣。
輪椅邊那隻磨得油亮的舊竹編矮凳上,靜靜躺著一隻同樣上了年歲的舊竹籃,裡麵是二女兒馮芹晌午匆匆送來的幾個剛出爐的麵包。
麥子樸實的香氣混著淡淡的焦糖甜,在漸漸濃鬱的暮色裡,固執地散發著一絲暖甜。
這熟悉的氣味,像一條無形卻堅韌的絲線,猝然將姬永蘭飄散的思緒,拽回多年以前那個同樣彌漫著甜香、卻最終苦澀難當的歲月。
那時節,縣裡國營機械廠的招牌在多少人眼裡還晃眼得很,是摔不破的“金飯碗”,是通向“河東”的康莊大道。
她大舅硬是豁出去老臉,給馮芹弄來個多少人擠破頭也搶不到的名額。
鄰裡們羨慕得眼珠子發紅,說馮芹這是鯉魚跳龍門,一步登上了“河東”岸,後半輩子算是有靠了。
可馮芹脖子一梗,強得像頭拉不回頭的驢,死活不肯去:“不去!端人家的碗,就得看人家的臉色!整天點頭哈腰憋憋屈屈的,不自在!喘氣都不痛快!”
她那時的心,早被街角麵包房飄出的勾魂甜香給拴住了。
烤麵包的尼江精瘦利索,揉起麵團來胳膊上的腱子肉一鼓一鼓,臉上總沾著白撲撲的麵粉,笑容卻比剛出爐的麵包還熱乎。
馮芹一頭紮進了那油煙氤氳的小天地裡。
起早貪黑揉麵,手臂酸脹得抬不起來,油汗順著鬢角淌,黏在臉頰上,她卻笑得比蜜還甜,眼裡閃著光:“媽,聞著這麥香,手裡揉著麵團,心裡頭就踏實!
這是咱自個兒的手藝,自個兒的營生,掙得乾淨!”
兩個年輕人在麥香和油煙裡成了家,不久又添了一對粉團似的雙胞胎閨女。
馮芹以為,靠著這股不服輸的強勁,真能把“河東”的富足安穩,實實在在揉進噴香的麵團裡,烤進甜蜜的日子裡。可麵包的甜香再濃鬱,也蓋不住人心的貪婪。
尼江的生意像發麵一樣越做越大,心也跟著野了,像脫韁的野馬。
風言風語開始像蒼蠅一樣嗡嗡往馮芹耳朵裡鑽——晚歸時身上沾染的廉價香水味,躲躲閃閃不敢直視的眼神,賬本上含糊不清的收支。
馮芹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她看得分明,聞得真切。
為了兩個年幼的女兒,為了這個曾經充滿麥香的家,她把黃蓮般的苦楚生生咽了五年,逼著自己把眼淚往肚子裡吞。
眼裡的光,像爐膛裡漸漸熄滅的炭火,被生活的冷風一點點吹滅,隻剩下冰冷的灰燼。
直到那個陰冷的下午,尼江領著個花枝招展、渾身散發著刺鼻香水味的女人回家,當著兩個嚇傻的小女兒的麵,丟下冷冰冰的兩個字:“離了。”
馮芹沒哭沒鬨,甚至沒有一句質問。
她骨子裡的強脾氣,在極致的痛苦和羞辱中凝成了堅冰。
她拿起筆在離婚協議上簽下名字,一分多餘的錢沒要,隻求帶走兩個心肝寶貝。
可公婆像聞到血腥味的豺狼一樣跳了出來,硬生生從她懷裡把哭得撕心裂肺的雙胞胎搶走:“女人家離了婚帶著兩個娃,能有什麼好?
彆耽誤了娃的前程!跟你喝西北風去?”
空蕩蕩的屋子瞬間變成巨大的冰窟窿。
白天,她在麵包房裡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機械地揉著麵團,曾經沉醉的甜香變得刺鼻令人作嘔;夜晚,死寂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將她吞沒,窒息感如影隨形。
街坊鄰居看不過眼,勸她:“芹啊,還年輕,再找一個吧,一個人在苦海裡撲騰,啥時候是頭?”
她隻是扯動嘴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日子是自個兒的,怎麼過不是過?離了男人,天塌不下來!”
可那眼底深處的荒涼和死寂,姬永蘭看得分明,看得心尖兒直顫。
每次馮芹來看她,總是默默地坐很久,很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