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大地的臘月,寒風如刀,割過洪澤湖初凝的冰麵,卷起細碎的雪沫,撲簌簌地打在縣委老樓的木格窗上,發出斷續的嗚咽聲。天色是沉甸甸的鉛灰,壓在人心頭,連湖邊那些見證過數十年風雨的老槐樹,都瑟縮著枝椏,在這凜冽中靜默不語。
整個濱湖都以為,姬永海會踩著年末的節拍,在仕途上邁出更堅實的一步——這位剛過不惑之年的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能力、魄力、口碑,在洪澤湖沿岸幾個縣區都是響當當的。他抓項目雷厲風行,解難題敢於碰硬,心裡始終揣著老百姓的冷暖。田間地頭的老鄉提起他,都認這個理:“姬縣長是給咱辦實事的人!”誰都覺著,他是顆正在上升的星,前途一片光明。
可誰能料到,一紙調令竟像臘月裡南三河鑿開的冰水,兜頭澆下,瞬間涼透了他滿腔的熱血。
“永海同誌,經市委研究決定,免去你濱湖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職務,調任兩淮市農業局副局長,排名第八。”組織談話的會議室裡,暖氣開得足,談話同誌的語氣平穩如常,可每個字落在姬永海耳中,都重若千鈞,砸得他心頭發懵,後背倏地沁出一層冷汗。
他怔在原地,喉嚨發緊,想問的話在舌尖滾了幾滾,終究還是咽了回去。二十多年的基層曆練告訴他,有些局麵,問了也無益。
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傳遍濱湖官場,激起陣陣漣漪。
兩淮市農業局的“一把手”位置正空缺,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按常理,以姬永海的資曆和實績,即便不直接扶正,也該有個主持工作的過渡安排。可結果出人意料:一位資曆更老、行事穩重的副局長被指定牽頭,而曾在濱湖主管經濟、城建等核心工作的姬永海,到了市局,分管的卻是老乾部科、機關工會這類看似清閒的邊角科室。
“乖乖隆地咚,這哪是重用,分明是坐冷板凳咯!”縣政府辦的老周端著搪瓷缸,和隔壁老王低聲感歎,“姬縣長在濱湖這五年,修路引水治汙染,哪樣不是硬邦邦的政績?南三河從黑臭水溝變成清水河,兩岸老百姓誰不念他的好?怎麼說調就調,還調這麼個閒差?”
老王搖搖頭,壓低嗓音:“老話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從鄉鎮一步一個腳印上來,沒靠山沒背景,全憑實乾,難免擋了些人的路。這世道,有時候啊,太能乾也是種錯。”
這話說出了不少人的心聲。這般落差,莫說姬永海自己難以接受,便是那些與他共事過的同僚、受過他幫助的百姓,也都替他感到憋屈和不平。
洪澤湖邊的老人常念叨“水漲船高,潮落見灘”,此刻這話聽在姬永海心裡,隻剩滿嘴苦澀。他想起自己十八歲高中畢業中學生時入黨。回鄉務農四年,參加工作後,從鄉鎮辦事員乾起,十八年裡,鞋底磨穿了多少雙,走過的田埂連起來能繞洪澤湖好幾圈;在濱湖這五年,更是熬過無數通宵,協調過數不清的矛盾,隻為讓這片土地變得更好。如今,卻要以這樣一種近乎“邊緣化”的方式離開。
赴任那日,天色依舊陰沉。姬永海隻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行李箱,除了幾件換洗衣物,便是那些記得密密麻麻的工作筆記。他想靜悄悄地走,不願驚擾他人。
車子剛駛出縣委大院,卻見門口那棵老槐樹下,靜靜地站著幾個人——都是他當年在鄉鎮時的老部下,老張、小李他們。老張手裡還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藍布包袱。
“姬縣長!您這走得也太悄沒聲兒了!”老張搶上一步,不由分說把包袱塞進車窗。包袱還溫著,透出熟悉的鹵香味和淡淡的魚腥氣。“俺家婆娘天沒亮就起來鹵的鵝,還有曬得半乾的銀魚。您帶到市裡,嘗嘗,還是咱濱湖的味兒……彆忘了咱這些老夥計,彆忘了咱一起蹲田埂、喝涼水的日子。”
小李眼圈泛紅,聲音有些哽:“縣長,您在外頭……多保重。濱湖永遠是您的根,咱大夥兒都記著您的好!”
姬永海鼻尖猛地一酸,他用力握了握老張粗糙如樹皮的手,那手上厚厚的繭子,是多年風霜和實乾的印記。“兄弟們,情分我記心裡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在濱湖,好好乾,多為鄉親們辦實事,比啥都強。都回吧,照顧好家裡。”
車子啟動,緩緩駛離。後視鏡裡,老槐樹下那幾個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模糊在蒙蒙的晨霧裡。車子駛過南三河大橋,窗外熟悉的湖光水色緩緩後退。枯黃的蘆葦在寒風中低伏,河麵覆著一層薄薄的、泛著青光的冰淩。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平二爺爺帶他在河邊摸魚,老人坐在大青石上,一邊清理魚簍一邊說:“永海啊,做人要學蘆葦,風大不折腰,水深不忘根;做官要像這河水,走得再遠,源頭要清。”
他又想起剛提拔為常務副縣長時,父母反反複複地叮囑:“永海啊,咱是泥腿子出身,能有今天,是組織的培養,是老百姓的信任。啥時候都得記住,手要乾淨,心要擺正。要是行差踏錯,我們生死永遠都不能安身睡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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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語,此刻像一根根細密的針,紮在他心口最軟的地方。
“這‘河西’的風,到底還是吹過來了。”他喃喃自語,一股深切的寒意順著車窗縫隙鑽進來,浸透衣衫,直抵骨髓。
原以為到了市農業局,即便坐冷板凳,也能圖個清靜,慢慢沉澱,等待時機。可命運的波瀾,遠比他想象的更為湍急和莫測。
在市農業局那間位於走廊最儘頭的辦公室裡,姬永海一坐就是三個月。屋子朝北,終日難見陽光,陰冷潮濕。冬天沒有集中供暖,隻有一台小小的電暖器散發著有限的熱量,難以驅散從老舊窗縫滲入的寒氣,他批閱文件時,手指常凍得僵硬。窗外是一片廢棄的苗圃,荒草雜生,幾棵歪脖子樹孤零零地立著,景致與濱湖縣政府辦公室裡那幅開闊的南三河畫卷,簡直是天壤之彆。空氣裡總浮著一股舊紙張和木頭受潮後的淡淡黴味,無聲地訴說著這裡的沉寂。
他每日按時上下班,整理離退休乾部瑣碎的檔案,組織工會那些不痛不癢的活動,給老同誌打電話通知體檢時間……日子像一潭不起波瀾的死水,平靜得讓人心慌。昔日的抱負與雄心,在這日複一日的程式化忙碌中,仿佛夏日田埂上的露水,一點點被蒸發、消磨。
有時,他會對著窗外發愣,思緒飄回濱湖:想起抗旱時和鄉親們一起清淤引水,渾身泥濘卻乾勁十足;想起項目落地時,工人和群眾臉上洋溢的笑容;想起深夜辦公室裡那盞常亮的燈,和筆下關乎一方發展的藍圖。那些日子,累是真累,苦也是真苦,但心裡是滿滿的、沉甸甸的踏實。而今,他像是被折斷了翅膀的雁,空望著天空,卻再難振翅。
就在他幾乎要習慣這種被遺忘的節奏時,一個驚人的消息如驚雷般炸響在兩淮政壇——那位曾對他能力表示過肯定、後轉任市人大主任的原市委書記,因涉嫌嚴重違紀,正在接受組織審查!
消息傳來時,姬永海正在核對老乾部的體檢名單,筆尖猛地一頓,在紙上洇開一團濃墨,宛如一滴突兀的淚痕。他心頭驟然一緊,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湖麵下的暗流,悄然裹挾而來。
他太明白這其中的牽連了。宦海浮沉,有些關聯,並非需要多麼密切的私交,僅僅是一絲工作上的痕跡,便可能被無形放大,成為難以洗刷的印記。
果然,沒過多久,便有細碎的風聲傳入他耳中:辦案人員在依法核查時,於那位原市委書記的一份舊工作筆記裡,發現了一行用紅筆輕輕圈注的記錄——“濱湖姬永海,實乾型乾部,能力全麵,可作後續培養考量。”
短短一行字,像一道猝然落下的符咒,將姬永海不由分說地卷入了風暴的外圍;又似一柄懸而未落的劍,寒光隱隱,映照著他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