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海啊,這下……怕是要受些牽連了。”局裡一位相熟的老同事老李,趁午休無人時,踱到他辦公室,壓低聲音道。老李在機關多年,深諳其中之道,說話總是留著三分。“這種時候,最是考驗定力。你呀,凡事更要謹言慎行,積極配合,相信組織會查明一切。有些事,越急著辯白,反而越說不清。”
姬永海點點頭,嘴上應著“李哥放心,我明白”,心裡卻像壓上了一塊巨大的河石,沉得透不過氣。他與那位領導,實在談不上有私誼。在鄉鎮的十八年,他埋頭於具體事務,與市領導隔著數重山;到了濱湖縣,前期也隻是在大會上遠遠見過,後兩年因幾項重要工作彙報,才有過寥寥數次公開場合的接觸,每次都圍著許多人,連單獨說句話的機會都未曾有過。
他捫心自問,從踏進鄉鎮政府那天起,便牢記著奶奶的叮囑,恪守著本分,從未想過攀附,更未曾以權謀私。可他也清楚,在某種特定的氛圍下,個人的清白有時顯得如此微弱,需要經受遠超尋常的審視與考驗。
一個月後,通知來了。省紀委專案組的同誌請他去市裡指定地點,配合了解相關情況。
第一次談話,安排在一間普通的會議室。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還算明亮。工作人員語氣平和,主要是循例詢問他與原市委書記的工作接觸情況,以及他在濱湖主抓的幾個重大項目的決策過程、資金使用等。
姬永海坐得端正,像田埂邊那棵經年的白楊。他詳細陳述,語氣坦誠:“組織上需要了解的任何情況,我都如實彙報。我與原市委書記僅限於必要的工作接觸,並無任何超出範圍的往來。在濱湖期間,我所經手的所有項目,均嚴格遵循集體決策程序,資金使用公開透明,全程接受監督,我可以為每一項決策、每一筆支出負責。”
他說得懇切,甚至帶著基層乾部特有的質樸:“領導,我姬永海是個乾實事的人,心思都撲在工作上。您可以去濱湖走訪,問問老百姓,問問一起共事的同誌。我不敢說功勞有多大,但敢說對得起肩上這份責任,對得起組織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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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員認真記錄,偶爾點頭,並未流露出特彆的情緒。談話結束時,對方隻是慣例性地囑咐:“永海同誌,端正態度,相信組織,繼續做好本職工作。”
走出大樓,室外陽光刺眼。姬永海長長舒了一口氣,心頭那塊巨石似乎鬆動了一些。他仰頭望了望天,湛藍如洗。他想,隻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直,組織終究會明察。
然而,他終究是將事情想得簡單了。
僅僅隔了一個月,第二次談話通知抵達。這一次,地點換到了一間沒有窗戶的詢問室。燈光是冷白色的,照得人臉色有些發青,空氣也略顯凝滯。
對麵坐著兩位新麵孔的同誌,神情嚴肅,目光如炬,開門見山便帶著一股沉肅的壓力:“姬永海同誌,今天我們代表組織,就一些具體問題與你進行核實。你要如實說明情況,不得隱瞞。”
姬永海剛剛調整好的心態,瞬間又提了起來。未等他開口,對方已將一疊材料推至他麵前。
“這些,是你在濱湖擔任常務副縣長四年期間,領取的各類補貼、福利的記錄,共計六十六筆,總額六萬八千餘元。”工作人員的聲音平穩,卻字字清晰,“請你逐一說明,這些款項的性質、領取依據、以及最終用途。”
姬永海拿起材料,一頁頁翻看,越看心越往下沉,指尖微微發涼。記錄詳儘得令人心驚:某次招商活動後的“通訊補助”、分管工作獲獎後部門統一購置的“紀念品”一支鋼筆、一個公文包)、防汛抗旱期間超額報銷的電話費、以及一些名目各異的“崗位津貼”、“交通費包乾結餘”等等。
這些款項,在當時的濱湖,乃至更廣的範圍,確實曾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慣例”。彆的領導也領,各個單位也發,他身處其中,忙於具體事務,很多時候並未深究每一筆的細微合規性,隻當是工作的常態。有些補貼,也確實是基於大量額外的付出——比如為了跑成那個關鍵項目,他連續多日奔波,手機通話時長暴增;防汛期間日夜守在指揮部,協調聯絡,產生的費用確實超出了常規標準。
“同誌,這些……這些大多是當時普遍存在的做法。”姬永海的聲音因為急切而有些乾澀,“很多同誌都按類似標準領取過。我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推動工作和解決實際問題上,對於一些費用的具體規定細則,確實沒有逐條摳得那麼細。但我敢保證,這些錢沒有一分落入個人腰包用於享樂,都花在了和工作相關的事情上。”
“普遍做法,不代表就符合規定。”工作人員的語氣加重了些,“黨的紀律是鐵規,是底線。任何不符合規定的所得,都是問題。組織現在是在幫你理清這些情況。”
“可是,我在濱湖做了那麼多工作,解決了那麼多實際問題……”巨大的委屈混合著長期以來的壓抑,猛地衝上姬永海的心頭,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為了爭取項目,我連熬幾個通宵;為了防汛,我差點被洪水卷走!這些實實在在的付出,難道就看不見嗎?就因為這幾萬塊錢大家都可能有的補貼,就要否定所有嗎?這公平嗎?”
長期積累的壓力、調職後的失落、此刻被嚴格審視的委屈,像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理智的堤壩。他想起那些嘔心瀝血的日夜,想起老百姓握著他手時的溫暖,對比此刻冰冷卻又細密的詰問,一種強烈的孤立和不平感淹沒了他。
“我不服!”他情緒激動地站了起來,椅子腿在地麵劃出尖銳的聲響,“我姬永海做事,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中間對得起良心!你們這樣抓著一些慣例性的問題不放,是不是太片麵了?!”
“姬永海同誌!”工作人員也嚴肅地站起身,語氣凜然,“請你冷靜!現在是組織在向你核實情況,你的態度本身也是需要審視的內容!對抗審查,隻會讓問題複雜化!”
談話在緊張的氣氛中中斷。姬永海被要求到另一間屋子冷靜反思。
他獨自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剛才那股熱血上湧的衝動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懊悔和冰涼的後怕。他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控,可能犯了官場大忌——在組織麵前情緒化。平二爺爺的歎息仿佛在耳邊響起:“永海啊,剛易折,柔易彎,凡事得講個方法……”奶奶擔憂的麵容也浮現在眼前。
窗外,風聲更緊了,呼嘯著掠過樓宇,像一聲聲悠長而蒼涼的歎息。姬永海蜷了蜷有些發僵的手指,一股深切的無力感和隱約的恐懼,如同這室內的寒意,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
他不知道,這場因牽連而起的風波,最終會將他帶向何處;也不知道,那些藏在陰影裡的算計,是否還有後招。那六萬八千元,會成為他仕途上難以抹去的汙點嗎?他還有機會回到他熱愛並為之奮鬥過的土地嗎?
洪澤湖的冰麵之下,暗流仍在湧動。而姬永海的“河西”歲月,似乎剛剛揭開更為嚴峻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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