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的議論像夏日洪澤湖漲水時翻湧的渾濁泡沫,裹著黏膩的惡意,密密麻麻湧上來將他圍得嚴實:
“說他清白?哈!清白能被關四年多?糊弄誰呢!怕不是打一開始就裝模作樣!”
“這些吃公家飯的,沒出事時哪個不是人五人六?露了原形才知道啥成色!姬永海這就是現世報!”
“當年爬得那麼快,指不定踩著多少人肩膀上去的!現在好了,徹底蔫巴了,變成這副慫樣,活該!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唾沫星子混著江淮地界特有的粗糲腔調,砸在姬永海的後背上,像小石子兒硌著皮肉。他默默忍著,牙齒緊緊咬著口腔內壁,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鏽味。
成年人的疼痛是喊不出口的,就像小時候在老家泥濘的田埂上摔破膝蓋,鮮血混著爛泥往下淌,他爹從不伸手扶,隻蹲在田埂邊叼著旱煙袋,煙鍋子明滅著,目光沉沉地撂下一句:“自己爬起來!泥土能止血。”
那時候他咬著牙爬起來,拍掉褲腿的泥,哭都不敢哭一聲。可如今,有些疼深入骨髓,是洪澤湖的淤泥都裹不住的,是鄉野田埂的黃土都止不了的。
晌午的日頭毒得很,柏油馬路被曬得發軟,腳踩上去黏糊糊的,像踩在化開的麥芽糖上。家裡的電話鈴聲總像帶著不祥的預兆,這些日子,更是響一次,姬永海的心就沉一分。
二弟姬永洲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時,姬永海正站在路邊蒸騰著柏油氣味的公交站牌下,等著那輛永遠不準時的城鄉公交。站牌上的廣告紙卷了邊,印著的“惠民農資下鄉”幾個字,被曬得褪了色。
永洲的聲音低沉含混,像被淮河水泡透又揉皺的草紙,軟塌塌沒了筋骨:“哥……我的事,黃了。”
他頓了頓,喉結滾了半天,似乎用儘了渾身力氣,才擠出後半句,“……被調到農開局了。以前……以前說好的鄉長位置,沒影了。”
風裹著熱浪吹過來,姬永海攥著手機的手,指尖冰涼。
姬永洲原公司安排在縣紀委監察局副局長。因他在柘塘鎮做事雷厲風行,眼裡容不得沙子,業務能力在係統裡有口皆碑。組織上早有安排,讓他在副局長任上過渡半年,就下到鄉裡當鄉長,獨當一麵。那陣子,永洲天天捧著鄉域規劃的冊子啃,熬了好幾個通宵,連孩子的家長會都沒顧上參加。
可就因為他這個當副縣長的哥哥出了事,那份還沒來得及公示的任命方案,就被悄無聲息地撤下來,扔進了廢紙簍,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如今他被塞進農業開發局,掛了個副書記的虛銜,說是“專業對口,人儘其才”,明眼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一種冰冷的安置,一種無聲的落差。
“哥,沒事,”永洲在電話那頭強撐著笑,聲音卻發顫,“農開局也挺好,好歹能守著莊稼地,聞聞稻花香,比在機關裡舒坦。”
姬永海張了張嘴,喉嚨裡像堵著一團濕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三弟姬永洪的境遇,比永洲更憋屈幾分。
永洪是鄉鎮常務副鄉長,肯乾實乾,跟著書記鎮長跑項目、下農田,摸爬滾打了五年,離鄉長的位置就差最後一步。班子會上,書記還拍著他的肩膀說:“永洪啊,好好乾,年底換屆,有更重的擔子就交給你。”
他當時笑得一臉憨厚,轉頭就給媳婦買了她念叨了半年的羊絨大衣。
可“哥哥正在接受組織審查”這幾個字,像一道無形的戳記,牢牢貼在他額頭上。下鄉調研時,村乾部陪著他走田埂,眼神裡總帶著幾分躲閃;開村民大會時,台下竊竊私語的聲音,像蚊子似的嗡嗡作響,總往他耳朵裡鑽。
“喏,看見沒?這就是那個出了事的乾部的親弟弟!”
“可不是嘛,一家子的,保不齊……”
後麵的話沒說完,卻比刀子還紮人。永洪攥著手裡的民情記錄本,指節都泛了白,臉上卻還要掛著笑,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弟媳張蘭本是個愛熱鬨、要麵子的性子,平日裡就愛跟鄰居同事湊在一塊兒打打小牌,嘮嘮家常。那天在牌桌上,幾個平日裡看似要好的牌友,見她輸了幾把,就開始陰陽怪氣地打趣。
一個穿花襯衫的女人,嗑著瓜子,唾沫星子亂飛:“我說老三家的,你家大伯哥好好的縣長當著不香?偏要犯糊塗,你們這臉上……嘖嘖,可真有光啊?”
另一個跟著起哄:“就是啊,以前你家永洪出去,誰不喊一聲‘洪鄉長’?現在倒好,走到哪兒都有人戳脊梁骨,這滋味不好受吧?”
張蘭的臉“唰”地一下白了,手裡的牌“啪”地掉在桌上,她猛地站起來,渾身發抖,指著那幾個女人的鼻子,嘴唇哆嗦著,半天沒說出話。最後,她“嘩啦”一聲掀翻了牌桌,麻將劈裡啪啦掉了一地,她嘶吼著衝出了棋牌室,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連掉在地上的錢包都沒顧上撿。
姬永海後來聽說這事,是永洪紅著眼圈告訴他的。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把自己關在狹小的房間裡,對著牆角斑駁的牆皮——那牆皮還是當年他當副縣長時,單位分的福利房,昊佳英親手刷的白漆,如今已經裂了縫,露出裡麵的紅磚。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沉重的、壓抑的歎息,一聲接著一聲,像破舊的風箱在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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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說什麼?辯明自己清白?可那1656天實實在在的日子,就是旁人眼裡板上釘釘的“證據”;說自己無辜?可弟弟們被耽誤的前程、家族蒙受的委屈,更是血淋淋地擺在那裡,不容置疑。
這份愧疚像淮河裡的水蛇,纏得他喘不過氣,日夜啃噬著他的心。
家裡的天,塌了大半,可妻子昊佳英,卻成了這無邊灰暗中,唯一一道硬氣的光。
那天,以前跟過他的小文秘路原洋,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某公司副總,擺了幾桌酒席,特意打電話請他。電話裡,路原洋的聲音透著一股子得意洋洋的“關懷”:“老領導,好久不見啊!出來聚聚唄?都是老同事,敘敘舊!”
那語氣,聽著熱乎,實則透著一股子居高臨下的炫耀。
姬永海握著話筒,指尖冰涼,本能地想拒絕。他如今這副模樣,哪想撐著臉麵去見那些昔日的下屬?
昊佳英卻在一旁聽得真切,一把奪過電話,聲音清亮得像淮河岸邊的銅鑼敲響,斬釘截鐵:“去!為啥不去?咱沒偷沒搶,沒做虧心事,躲什麼!”她轉過頭,看著姬永海,眼裡的光灼灼逼人,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老姬,咱行得正坐得端,怕什麼閒言碎語?”
酒席擺在縣城最氣派的“洪澤湖大酒店”,包廂裡金碧輝煌,空調吹著冷氣,桌上擺滿了江淮地界的特色菜——軟兜長魚、平橋豆腐、活珠子,還有一瓶瓶包裝精致的白酒。
酒桌上推杯換盞,煙氣繚繞,劃拳聲、說笑聲,吵得人耳朵疼。
當年的小文秘路原洋,如今西裝革履,腆著微微凸起的肚子,頭發梳得油光水滑。他端著滿滿一杯白酒,搖搖晃晃走到姬永海麵前,酒杯往他麵前的桌上重重一頓,酒液濺了出來,打濕了桌布。
路原洋斜睨著他,嘴角撇著一抹譏誚,帶著酒氣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姬永海!”他故意省去了所有稱謂,直呼其名,帶著赤裸裸的輕慢,“怎麼?還當自己是常務副縣長呢?我現在大小也是個總經理,管著百十號人,敬你酒,你還端著架子抬杯上上嘴?我這酒不行嗎?在我們這幫老兄弟麵前,還擺什麼譜!”
滿桌的人都安靜了下來,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姬永海身上,有看熱鬨的,有同情的,也有跟著幸災樂禍的。
姬永海剛因喉嚨發癢低咳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解釋自己這些日子身子虛,實在喝不了酒。
旁邊的昊佳英猛地放下筷子,“啪”的一聲脆響,像一記耳光抽在喧鬨的空氣裡。
她“騰”地站起來,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迎風而立的蘆葦,目光如電掃過一桌瞬間安靜的麵孔。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金屬般的回響,壓過了窗外的蟬鳴:“路原洋!我家老姬是接受過組織審查,這點我們不否認!可審查結果出來了,該承擔的責任他承擔了,該反思的他也反思了,用了四年半的日子,一千六百五十六天!這筆賬,也算清了!”
她頓了頓,環視著桌上的其他人,那些曾經圍著姬永海點頭哈腰的老同事,如今一個個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