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寬心惜福觀世事正氣昭然待天明
昊佳英的身子猛地一僵,眼眶瞬間紅得像浸了晨露的櫻桃,反手便死死抱住姬永海,臂膀勒得他差點喘不過氣,哽咽聲斷斷續續從喉嚨裡擠出來:“好,好……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就算是夢,咱也得把這滋味咂透了,不能白歡喜一場!”
她抬手摸向床頭的拉線開關,“啪嗒”一聲脆響,昏黃的電燈立刻照亮了這間逼仄的臥室。借著微光瞧去,姬永海的額角、胸前滿是汗珠,順著臉上的皺紋往下淌,把半件粗布褂子都濡濕得能擰出水來,鬢角的白發黏在皮膚上,透著股說不出的滄桑。
昊佳英取過床頭搭著的粗布毛巾,指尖帶著些微涼意,輕輕替他擦拭著鬢角的汗,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易碎的瓷器,語氣溫潤得像春夜的風:“平不平反、糾不糾錯,那是組織上的事,早晚會有個說法。就算咱這輩子等不到那一天,心裡頭也得敞亮——曆史、社會、老百姓的眼睛,那都是亮堂堂的,自會有公論,咱犯不著揪著過去的事兒鑽牛角尖,把自個兒熬出病來。”
她頓了頓,把毛巾往床沿一搭,順手拿起桌邊的搪瓷缸子,倒了半缸涼白開遞給他:“來,喝口水潤潤嗓子,看你這汗出的,跟剛從地裡割完三畝稻子似的,渾身都濕透了。夜裡風涼,彆再著涼了。”
姬永海接過缸子,“咕咚咕咚”灌了兩大口,涼絲絲的水順著喉嚨滑下去,胸口的燥熱漸漸消散,長長舒了口氣,喉結上下滾動著,眼底的鬱結似乎散了些。他放下搪瓷缸,指腹摩挲著缸沿上磨損的釉彩,那是夫妻倆幾十年風雨同舟的見證。
昊佳英坐在他身邊,膝蓋挨著他的膝蓋,肩膀輕輕靠著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手背,聲音沉了些:“遠的咱不說,就說咱小姬莊你上兩代人的事,哪一件不是明晃晃的例子?都是咱親眼見、親耳聽的,假不了!這些老輩人的故事,你打小聽到大,咋就忘了裡頭的道理?”
“平二爺爺姬家萍屈不屈?”她掰著手指頭數,語氣裡帶著幾分感慨,“他十八歲就扛著槍參加革命,跟著隊伍南征北戰,做到鄉人武部中隊長,拋頭顱灑熱血,出生入死整整十八年。一九四八年全國解放前夕,被叛徒戚放忠給出賣了,讓還鄉團抓了去,關在村西頭的土地廟裡,老虎凳、辣椒水都遭遍了,腿都被打折了,愣是沒吐露半個字的同誌信息,更沒泄露半點組織秘密。”
“後來還是他哥哥,也就是你東頭大爺爺,托你奶奶虞玉蘭四處打點,變賣了家裡僅有的兩畝薄田,求爺爺告奶奶才買通看守,趁著半夜把他從土地廟的後牆挖洞救出來。可重返革命隊伍時,他怕組織上有顧慮,瞞了這段被抓的經曆,沒成想後來讓人給設了套。”
“解放初期清理階級隊伍,硬是被認定為曆史問題說不清,給清除出黨、革職回鄉,一輩子背著個‘帶槍投敵’的叛徒罪名。喊冤喊了一輩子,也沒等來平反,特殊年代還遭了批鬥遊街,脖子上掛著幾十斤重的大牌子,被人推搡著在村頭的打穀場上轉圈圈,頭都不能抬。罪又多受了一層,兒女們也跟著抬不起頭,找對象都難。”
“三中全會後,雖說不追究了,也不殃及子孫,但黨籍始終沒恢複。平二爺爺活到九十大幾歲善終,到死也沒拿到一紙平反文書。可你瞧瞧,他兒子後來恢複了公職,在鄉派出所當民警,一輩子清清白白;孫子姬永武現在在部隊裡軍銜是上校,都是團職乾部了,走到哪兒都受人敬重,逢年過節回來探親,村裡老老少少都出來打招呼。這不就是老天爺睜著眼,給的公道嗎?”
姬永海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平二爺爺的故事他確實聽了一輩子,小時候還總纏著二爺爺講打仗的故事,二爺爺那條瘸腿,就是當年被還鄉團打斷的,可他從來沒在孩子們麵前抱怨過一句,隻是常說“做人要挺直腰杆,對得起良心”。
“萓三爺爺姬家萓恨不恨?”昊佳英又問,語氣裡帶著些唏噓,“當年他在部隊裡當文書,寫得一手好字,和他一起的隨軍記者,解放後都做到國務院某部部長了。可他一九五零年回家探親,被他娘死死扣在家裡,說啥‘守著家業才踏實,外頭槍林彈雨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咋向你死去的爹交代’,硬是脫離了組織,在地裡種了一輩子田。”
“特殊年代前後,他喪妻喪子,日子過得苦不堪言,頓頓都是紅薯稀飯就鹹菜,連塊像樣的玉米餅子都吃不上。後來有舊友同事熱心幫忙,想讓組織諒解他,可他私自脫離隊伍、貪圖家業安逸的事兒,像塊石頭似的壓著他,怎麼也說不清楚。到死也沒人給他正名,可他的兒女們個個奮發,大女兒考上了師範學校,現在是縣城中學的特級教師;小兒子開了家建築公司,在省城買了洋樓、開著小車,過著咱河東人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這不也挺好?日子是過給自己的,不是過給彆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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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堂姑父羌忠遠,他冤不冤?這事兒你最清楚不過了。當年他和你堂姑姑牢內牢外過了近20年拱手於人,身負罪名,沒有人格尊嚴,低三下四,吃辛受苦的日子”昊佳英的聲音裡帶著幾分憐惜,“他這輩子,到底犯了啥大錯?沾了啥罪過?不就因為他在當公社宣傳隊輔導員時過份張揚,得罪了人;想做文化站長,擋了彆人的路;得罪了當時手握生殺大權的人嗎?在那個特殊年代裡就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批鬥會一場接一場,被拉到台麵上示眾。拳頭巴掌跟雨點似的往身上落,過了兩三年非人的日子,後來還被判了刑,整整坐了八年大牢。前前後後算下來,他失去自由可是十多年啊!”
“一九七七年他出獄那會兒,全國剛開始正本清源、撥亂反正,可政策從中央傳到咱這江北鄉下,哪能那麼快?跟蝸牛爬似的,那會兒你正忙著在生產隊、在大隊打拚,還要兼顧學習,準備參加恢複後的高考,哪顧得上關注他剛出來時的難處?”
“大家夥兒心裡都明鏡似的,知道他是受了冤枉,可沒有上頭的明文規定,誰敢明著搭理他?家裡人、親友們都躲著他,怕受牽連;那些當年被裹挾著批鬥過他的人,心裡記恨他,怕他報複;就連些心軟的街坊鄰居,也隻敢偷偷瞅著,不敢上前搭句話,生怕沾著晦氣。”
她歎了口氣,拿起毛巾又給他擦了擦汗,指尖劃過他粗糙的皮膚:“他就這麼孤孤單單、磕磕絆絆地熬了近十年。為了糊口,他利用自己識文斷字的特長,自學油漆工。白天背著工具箱給業主乾活,爬高上低的,一身油漆味洗都洗不掉;晚上就在煤油燈下鑽研業務,看油漆調配的專業書,困了就抽幾根自製的劣質煙卷,煙卷一明一滅的,那身影看著都讓人心疼。”
“直到一九八八年才正式平反。一開始還說他‘無罪有錯’,後來在他的據理力爭和老戰友的幫忙下,才糾正成‘無罪無錯’。最終徹底平反,組織上給了千把塊錢的補償。你說說,這點錢,能抹平他受的那些屈辱嗎?能換回他近二十年的青春年華嗎?”
“可羌忠遠那性子,多有骨氣!一分錢都沒要,全捐給村裡的學校了,說‘讓孩子們多讀書,學知識,將來明辨是非,彆再受這冤枉罪’。後來又趕上政策落實,濱湖水產學校困難時期提前下放的中專生能重新安排工作,他這才被認定為城鎮戶口,恢複了國家公職人員的身份,總算是熬出了頭,被分配到公路管理站上班。往後的事兒,你也就都知道了。”
昊佳英話頭一轉,語氣裡多了幾分欣慰,臉上也露出了笑意:“打那以後,羌忠遠入了黨、提了乾。正巧縣裡成立核查辦公室,專門清算特殊年代裡那些打砸搶的投機分子,他就被抽了過去。那股子一身正氣的勁兒,真是沒話說!誰求情都沒用,該咋處理就咋處理,硬是把咱這一片的歪風邪氣給扭過來了。”
“後來他穿上了交警製服,為了正視聽、樹正氣,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天天都穿著那身標配的交警製服。尤其是親朋聚會、公共場合,他總是穿一身軍綠色的交警製服,挺胸拔背、正氣凜然,嘴裡還念叨著‘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彆提多英俊、多威武了!嚴正又瀟灑,走在大街上,誰見了不豎起大拇指?活脫脫顯出了他再次成為時代引領者的英姿!”
“你姑姑忠芳也跟著重煥光彩,以前總低著頭走路,像是欠了彆人錢似的,後來腰杆都挺直了,見了誰都樂嗬嗬的。兒女們更是個個有出息,現在你表妹夫都當上縣裡某局的局長了,表妹開了家服裝經銷店,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日子過得甜滋滋的!這就是熬出來的好日子啊!”
她拍了拍姬永海的手背,語氣愈發溫和:“他們這些人,都是你姬氏家族的長輩,是咱身邊的人、眼前的事,真實得不能再真實。他們當年受的苦,遭的罪比你多得多,可最後都選擇了和曆史、過往、現實和解,沒揪著那些恩怨不放,日子不也過得挺好?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再瞧瞧咱們的兒女,哪一個不爭氣?”昊佳英的聲音裡滿是驕傲,眼睛都亮了起來,“兒子用己所長,從南大設計院走出來創業打拚,自己開了家建築設計公司,現在在省城也小有名氣;兒媳是南京市建築設計院的高級建築工程師,年薪不菲,小兩口現在都有千萬資產了。孫子孫女全在重點中學念書,成績拔尖穩定,每次考試都能拿獎狀回來,貼得滿牆都是,親戚們見了都羨慕;”
“女兒女婿在大型央企上班,倆人月薪都萬元以上,福利也好。一對已經十歲的龍鳳胎兒女都上四年級了,聰明伶俐得很,上次來家還給咱表演中國舞和英式跆拳道,打得有模有樣!學習成績總拔頭籌,老師總在家長群裡誇他倆。”
她往姬永海身邊湊了湊,聲音放柔,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咱們一大家子現在和和美美,逢年過節聚在一起,熱熱鬨鬨的,孩子們圍著咱喊爺爺奶奶,孫輩們繞著桌子跑,這日子多舒心?你當年受的那些苦、付出的那些代價,就全當是給孩子們鋪路搭橋,也給他們提個醒,讓他們知道好日子來之不易,得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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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現在,以咱們倆為首的一家十口人其樂融融、幸福滿滿,這不就是處在‘河東’的好日子裡嗎?一家老小都受人敬重,走到哪兒都有人打招呼,這可不就應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那句老話?當年你從‘河東’跌落到‘河西’,如今不也憑著自個兒的本事,帶著一家人重新回到了‘河東’?”
昊佳英緊緊握住姬永海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粗糙的皮膚傳遞過來,眼神懇切:“永海啊,咱都這把年紀了,黃土都埋到大半截子了,得活在當下,彆再鑽牛角尖了。隨時間延續、鬥轉星移,公道自在人心!曆史也自然會給咱們一個公道的,好人總歸會一生平安的!”
“咱現在就該好好享受這清福。早上起來去村口、街巷遛遛彎,跟老夥計們嘮嘮嗑、下下棋;上午去廠裡轉轉,看看生產情況,不用太操心;晚上帶著孫輩去河邊散散步,吹吹洪澤湖的風,多舒坦!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兒,那些恩怨情仇,就讓它們隨著風散了吧,彆再讓它們攪得咱不得安寧。”
一番苦口婆心的勸導,像一股暖流淌過姬永海的心田,壓在他心頭的那塊巨石漸漸挪開,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釋然笑容。他反手握住妻子的手,指腹摩挲著她粗糙的掌心,那裡布滿了歲月的老繭,卻帶著最踏實的暖意,心裡頭的憋屈散了大半——
是啊,那些所謂的證據,早已在父母的墳前化作了灰燼,他早就沒了追究的心思。這些年,有妻子的陪伴,有兒女的孝順,有鄉親們的信任,他還有啥不滿足的?琢磨著往後就含飴弄孫、安享天倫,確實挺好。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濕潤,笑著說:“你說的是理,是我太執念了。有你陪著,有孩子們孝順,咱這日子確實沒啥可抱怨的。往後啊,我就好好跟你過日子,廠裡的事、工地上的事,儘力就行,不再給自己找不痛快了。”
昊佳英見他想通了,臉上的笑意更濃了,起身說:“這就對了!你坐著歇會兒,我去灶房給你煮碗雞蛋麵,臥兩個荷包蛋,再撒點蔥花和香油,補補身子。折騰了大半夜,肯定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