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把南三河染成暖融融的橙紅，河水湯湯向東奔湧，帶著洪澤湖的濕潤水汽和兩岸稻穀的甜香，漫進“望河園”的青石板街巷。石板路被歲月磨得發亮，倒映著家家戶戶門前掛著的紅燈籠，像一串流動的火焰，暖了整條街。
上一章末尾趕來的兩位紀檢工作人員，此刻正站在“初心如磐”的石碑旁，神色嚴肅卻不失溫和。領頭的中年男人身著藏藍色正裝，手裡捧著一份製式文件，上前一步遞到姬永海麵前，聲音沉穩如南三河的流水：“姬永海同誌，根據上級關於曆史案件複核的工作部署，結合你當年案件的相關線索與新提交的證據材料，組織決定對你當年的案件啟動重新調查複查程序。這是《重新調查複查告知書》，請你仔細閱讀並簽收。”
姬永海伸手接過告知書，指尖觸到紙質的厚重感，目光落在“重新調查複查”幾個黑體字上，心裡沒有掀起太大波瀾，隻像被風吹過的湖麵，泛起幾縷淺淺的漣漪。文件上的字跡清晰規範，明確寫著：“本次重新調查複查旨在還原曆史真相，堅持實事求是原則，過程可能涉及多方取證、線索核實，周期較長，請你做好思想準備；複查結果不確定是否會啟動平反或重新處理程序，一切以調查核實結論為準，但可以明確的是，除非查出新的違紀違法問題，否則絕不會加重原處理結果。”
“組織要求你在複查期間端正態度，積極配合工作人員的調查取證工作，如實提供相關情況與線索，不得隱瞞、偽造證據。”另一位年輕些的工作人員補充道，語氣嚴謹卻平和，“我們理解你這些年的經曆，也尊重每一段曆史事實，會儘最大努力還原事情全貌。”
姬永海逐字逐句讀完，抬手在簽收欄寫下自己的名字，字跡蒼勁有力，帶著歲月沉澱的沉穩。他把告知書折好，放進隨身的帆布包，對著兩位工作人員微微頷首：“謝謝組織的重視，我一定配合。該說的、該提供的，我都會如實交代，絕不藏著掖著。至於結果，我沒太多奢求，隻盼著曆史能有個公正的說法，哪怕這個說法來得晚些，哪怕最終沒有改變，我也認。”
昊佳英站在他身邊，手心攥得發白，忍不住問了一句：“同誌，這複查……大概要多久？真的不會……不會有啥變數吧？”
中年工作人員看向她，語氣緩和了些：“大姐，您放心，複查工作有嚴格的程序規定，周期可能幾個月，也可能一年半載，具體要看線索核實的難度。但我們能保證，整個過程會公開公正，絕不會憑空增加任何不實指控，隻要姬永海同誌沒有新的違紀違法問題，就不會受到額外處理。”
周圍的鄉親們圍在一旁，有人麵露期待，有人替姬永海捏著汗，議論聲輕輕淺淺：“總算要重新查了，這是好事！”“可這周期也太長了，還不一定能平反，真是熬人！”“姬總心裡有數，咱等著就好，相信組織會給個公道！”
姬永海拍了拍昊佳英的手，示意她放寬心：“彆擔心，該來的總會來，該麵對的也躲不掉。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不差這陣子。”他轉向工作人員，“有啥需要我做的，隨時聯係我，我就在‘望河園’，好找。”
送走工作人員，昊佳英把帆布包緊緊抱在懷裡，眼圈紅紅的：“這告知書拿著，心裡反倒七上八下的。萬一……萬一複查結果還是老樣子，你可彆太難過。”
姬永海笑了笑，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傻媳婦，難過啥？當年最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現在還有啥看不開的？能啟動複查，說明組織沒忘了我，沒忘了當年的事，這就夠了。結果咋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裡的秤沒歪，做事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鄉親們。”
牽著昊佳英的手往新家走，指腹摩挲著她掌心磨了半輩子的老繭，那是洗衣做飯、下地乾活留下的印記，粗糙卻溫暖。孫子小濤舉著顆紅透的石榴，像隻快活的小雀蹦在前麵，時不時回頭喊：“爺爺奶奶快點呀！新家陽台能看見河光呢，還有好多麻雀在石榴樹上跳！快來看呀，石榴籽紅得像瑪瑙！”
推開新家的木門，鬆木清香混著陽光的味道撲麵而來。寬敞的客廳裡，陽光透過玻璃窗鋪在水泥地上，映得牆角剛擺的蘆葦編筐泛著淺黃。那是昊佳英從老家帶來的，裝著曬乾的蓮蓬、花生，還有她親手曬的蘿卜乾，透著濃濃的煙火氣。
靠牆擺著的舊木櫃是從老房子搬來的，櫃門上還留著小濤小時候畫的歪歪扭扭的小人，昊佳英舍不得扔，說這是念想。桌上放著一個搪瓷缸，印著“勞動最光榮”的字樣，是當年姬永海當公社會計時發的，如今還在用。
昊佳英走到窗邊，望著遠處金黃的稻田和泛著鱗光的河水，眼眶微微發熱：“這房子是真敞亮，站這兒能瞅見南三河的潮起潮落，比當年在縣裡住得踏實多了。夜裡睡覺都能聽見河水嘩嘩響，跟催眠曲似的，安心！”她伸手摸了摸窗台，乾乾淨淨的，是姬永海早上剛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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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永海走到陽台，從口袋裡摸出那枚磨得發亮的銅秤砣，輕輕擱在窗台上。夕陽的光落在上麵，泛著溫潤的光暈，像沉澱了半生的心事。這枚萍二爺爺留下的秤砣，陪他熬過了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見證過他的委屈與不甘，也陪著他蓋廠房、建小區，如今靜靜立在這裡，成了他心裡最沉的念想，也是最穩的支撐。
他摩挲著秤砣上深淺不一的紋路，那是歲月和掌心溫度共同打磨的痕跡，喃喃道：“天下事，了亦未了，當知不了了之；人間法，法無定法，應悟非法法也。當年的事，如今能啟動複查，已是意外之喜。至於結果，我不強求。人生哪能事事圓滿？就像這南三河的水，有漲有落，才是常態。要奮鬥就會有犧牲，這點委屈、這份苛責，權當是我為這片土地付出的代價。能給後人提個醒，乾事要守規矩、憑良心，所有忍，所有屈，所有苦，也都不算白受！”
昊佳英走過來，輕輕靠在他肩頭，手裡捏著塊剛縫好的布墊，是給秤砣做的墊子，怕磨壞窗台：“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不管複查結果咋樣，在我心裡、在鄉親們眼裡，你從來都是清清白白的。你看這‘望河園’，家家戶戶住得安穩，孩子們能在廣場上跑著玩，老人們能坐在樹蔭下嘮嗑，這就是最實在的證明，比啥文書都管用。”
沒過幾日，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打破了小區的寧靜。周明遠騎著車匆匆趕來，車把上掛著個布包，臉上帶著抑製不住的喜色，老遠就喊：“姬總！大好事！大快人心的好事啊！”
姬永海正在小區的小菜地裡給白菜澆水，聞言連忙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周老師，啥好事這麼急著跑來？”
周明遠停下車，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激動地說：“馬德福、孫振國、張宗漢那幫龜孫子，被紀委和司法機關公開聯合查處了！聽說昨天夜裡就被依法采取強製措施了，家裡搜出好多贓款贓物，還有當年虛報排灌站工程款、收受建材商回扣的賬本，鐵證如山！”
“真的？”昊佳英端著一籃剛摘的青菜從家裡出來，臉上滿是驚喜，“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這些年，他們可把鄉親們坑苦了！”
“可不是嘛！”周明遠喘著氣，從布包裡掏出一張報紙，“你看，縣裡的晚報都登了！老陳剛從縣裡回來，親眼看見警車開去馬德福家，好多街坊都圍著看呢！據說他們還想偷偷跑路，結果剛到汽車站就被攔住了，真是惡有惡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話音剛落，老陳也拎著一籃剛摘的菱角趕了過來，紅著眼圈說：“姬總，您聽見了吧？馬德福他們總算栽了！當年他們仗著手裡有權，貪贓枉法，還陷害您，現在總算受到應有的懲罰了！老天爺有眼，公道總算來了！這菱角是剛從洪澤湖撈的，新鮮得很，您嘗嘗！”
姬永海接過菱角，指尖觸到冰涼的外殼，心裡一陣激蕩，隨即又歸於平靜。他望著遠處南三河的流水，輕聲說：“該來的，總會來。他們作惡多端，遲早有這麼一天。我不在乎複查能不能平反，但看到真正的腐敗分子被嚴懲，心裡也算鬆了口氣，給當年受坑害的鄉親們，也有了個交代。”
街坊鄰居們很快都聽說了這個消息，紛紛湧到姬永海家門口的小廣場上，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臉上都洋溢著大快人心的笑容。
“早就該查他們了！當年排灌站塌了，我家三畝稻田全被淹了，顆粒無收，我爹急得直掉眼淚，他們倒好，把工程款揣進自己腰包，在城裡買大房子！”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激動地說，手裡還攥著當年被淹稻田的照片。
“姬總當年就是被他們坑了，硬生生從副縣長變成了普通人，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現在惡人伏法，也算是給姬總出了口氣！”
“善惡終有報，這話一點不假！做人還是得守本分，貪來的錢遲早要吐出來！”
昊佳英笑著張羅：“大夥兒彆站在外麵了，屋裡坐不下，咱就在廣場上擺桌子！我去廚房忙活，今天咱殺隻雞，燉點洪澤湖的雜魚，再蒸幾籠玉米餅，好好慶祝慶祝！”
鄰居們自發地帶來了自家的拿手菜：張嬸端來了金黃酥脆的藕夾，外酥裡嫩，還帶著藕的清甜；李大爺拎來了噴香的臘肉燒蘿卜，臘肉的鹹香混著蘿卜的軟糯，香氣撲鼻；王嫂帶來了熱氣騰騰的雜糧粥，裡麵放了小米、紅豆、薏米，養胃又爽口；還有剛蒸好的蕎麥饃、醃得脆嫩的醬黃瓜、自家泡的米酒，滿滿擺了四大桌，全是江淮人家的家常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