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並非純粹虛無。
那是被遺忘的時光沉澱而成的濃稠實體,帶著金屬冷卻後的鏽澀歎息,和億萬年來水流未曾抵達的、塵埃安眠的靜謐。
古老的冷卻管道如同巨獸沉寂的腸腑,蜿蜒在永恒旋渦廢墟的更深處,岩層的重壓與築星者文明的餘溫,在這裡達成了某種僵死的平衡。
幸存者們踏入其中,腳步聲被厚厚的、蓬鬆如灰燼的積塵吞噬,隻餘下壓抑的喘息和心跳,在絕對寂靜的穹窿下,放大成擂鼓般的回響。
最初隻有黑暗。失去視覺,其他感官便被迫蘇醒到疼痛的程度。皮膚能感覺到空氣凝滯不動的沉重,鼻腔充斥著鐵鏽、陳年水漬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枯萎根須的淡淡苦澀。
耳膜則捕捉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嗡鳴,以及同伴衣料摩擦的窸窣,這些聲音在管道空腔裡碰撞、回旋,變得陌生而遙遠,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直到眼睛開始適應。
並非光芒來臨,而是黑暗本身褪去了均質的墨色,顯露出層次。遙遠的、不知通往何處的管道深處,岩壁某些富含微光礦物的脈絡,開始滲出極其黯淡的、如同瀕死螢火般的慘綠或幽藍磷光。
這些光不足以照亮前路,卻足以勾勒出管道龐大的輪廓——圓弧形的、由暗沉金屬與某種光滑黑石拚接而成的穹頂,在頭頂極高處沒入陰影;腳下是同樣材質的地麵,覆蓋著那層軟厚的塵埃,間或裸露出金屬板上冰冷堅硬的鑄造紋路。
他們走在一片被時間遺忘的、金屬與岩石的墓道裡。
莉莉安走在隊伍稍前的位置,由一位精靈祭司攙扶。
她銀白色的眼眸在這片濃稠的黑暗中,如同兩盞小小的、純淨的星辰。那光芒並不刺眼,卻奇異地穿透了阻礙視線的黑暗帷幕,讓她能看清前方更遠一些的管道走向,以及地麵不平處的微妙起伏。
她的視線掠過岩壁上那些黯淡的磷光脈絡時,那些光點會輕輕搖曳,仿佛在與她的目光共鳴。
她看到光脈之間,有更古老的、人工刻蝕的線條——並非築星文那種充滿幾何美感的文字,而是一些簡樸的、象征水流、溫度與壓力的符號,以及模糊不清的維修標記。這些痕跡讓她想起龍島上那些最古老的、描述地脈與潮汐的原始圖騰。
這是文明最基礎、最笨拙的脈搏,在宏偉的“理”崩塌之後,依舊在這黑暗深處微弱跳動。
墨紀奈被兩名矮人戰士用臨時擔架抬著。他閉著眼,麵色蒼白,平衡之力幾乎耗儘,但他並未沉睡。他的感知以一種更被動、更彌散的方式展開,如同受傷的水母伸出細微的觸須。
他“感覺”到這管道並非死物。極其緩慢地,有溫度差異在金屬板之間流轉,有幾乎無法察覺的應力在岩層深處積累又釋放,有塵埃在氣流的微弱擾動下遷徙。
這一切雜亂無序的“存在”,構成了一曲低沉到近乎無聲的、關於“衰敗”與“頑固”的挽歌。
他不再試圖去“平衡”什麼,隻是靜靜地“聆聽”著這首挽歌,從中汲取一絲與自身虛弱狀態共鳴的、奇異的安寧。
塵隱走在隊伍最後,星塵之軀的光芒比平時黯淡許多,如同蒙塵的珍珠。
他伸出手,指尖拂過冰冷的金屬管壁,一些極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星輝碎屑從他的指尖飄落,滲入金屬的紋理。
他在用自己最後的力量,以最隱蔽的方式,標記他們走過的路徑,同時感知著金屬中殘留的、屬於築星者時代的能量印記——微弱、混亂,卻像化石一樣,封存著過往的輝煌與災難。
被攙扶著的卡拉斯,意識在無邊的黑暗與劇痛的深淵間浮沉。他看不到外界,卻能“感覺”到一種奇特的流動。
不是水流,不是空氣,而是……聲音的沉澱。他破碎的靈魂,在這絕對寂靜與輕微回音交織的環境裡,仿佛變成了一麵布滿裂痕的鏡子。
每一次同伴的腳步聲、每一次壓抑的咳嗽、每一次管道深處傳來的、不知是岩石熱脹冷縮還是其他什麼東西的細微“哢噠”聲,都像一顆石子投入這麵碎鏡,激起無數破碎的、扭曲的、卻又帶著詭異美感的回響。
在這些回響中,他“看”到了不屬於此地的幻象:
——清澈的、帶著符文涼意的冷卻水,如同銀色的絲綢,在光潔的管道中歡快奔流,帶走熔爐的熾熱,蒸汽在檢測水晶上凝結成璀璨的露珠。
——矮人們洪亮的笑罵聲、鍛錘富有節奏的敲擊聲、熔爐火焰穩定的咆哮聲,與水流聲交織,奏響著生機勃勃的工業讚歌。
——然後,一切聲音驟然扭曲、拉長、變調。水流凍結成猙獰的冰刺,笑聲化作驚恐的慘叫,鍛錘聲變成結構崩塌的悶響,火焰的咆哮淪為能量失控的尖嘯……
——最後,是漫長的、覆蓋一切的寂靜,以及塵埃緩緩落定的沙沙聲。
這些聲音的“化石”,被封存在金屬與岩石的記憶裡,此刻被卡拉斯破碎的靈魂共鳴所喚醒,化作一場無聲的、隻有他能“聆聽”的輝煌葬禮與寂滅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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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走了多久,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隻有疲憊在累積,傷痛在低語。
前方的管道似乎變得開闊了些,磷光脈絡也略微密集。
接著,一陣微弱卻持續的、不同於腳步聲的潺潺水聲,如同大地深處的秘語,隱約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