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了。
冰雪消融,彙成細流,在山腳下的溝壑裡潺潺作響。
靠山屯的日子,像是被這春水泡過,舒展開了。
家家戶戶的煙囪裡,冒出的不再是隻帶著野菜苦澀味的寡淡青煙。
偶爾,能飄出一絲肉香,或者炒豬油的濃香。
孩子們不再是縮在牆角,揣著手,麵黃肌瘦的樣子。
他們兜裡揣著烤熟的土豆,手裡拿著陸峰教他們做的彈弓,滿村子地追逐打鬨,笑聲清脆。
大人們臉上的褶子,也似乎被一種叫“希望”的東西給熨平了不少。
狩獵隊帶回來的,不隻是肉。
是活下去的底氣。
是能挺直腰杆的尊嚴。
這種改變,潤物無聲,卻又翻天覆地。
直到一陣突兀的,不屬於這個山村的引擎轟鳴聲,打破了這份寧靜。
一輛綠色的嘎斯吉普車,像一頭闖入羊圈的野獸,顛簸著,從公社的方向開了過來。
車輪卷起初春的泥土,在村口停下。
全村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車門打開。
先下來的是公社的幾個乾部,他們點頭哈腰,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一個穿著中山裝,戴著黑框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男人,從車裡鑽了出來。
三十多歲,臉色嚴肅,嘴唇很薄。
他就是新上任的公社劉副主任。
村長陸解放一路小跑地迎了上去,臉上堆滿了笑,腰幾乎彎成了九十度。
“劉主任,您可來了!快,屋裡坐!”
劉副主任沒理他。
他推了推眼鏡,目光在村子裡掃了一圈。
他的視線,掠過村民們身上雖有補丁但乾淨整潔的衣服,掠過孩子們手裡油光鋥亮的彈弓,最後,停在了村東頭那座嶄新的青磚大瓦房上。
那座房子,鶴立雞群。
像是在一群穿著破爛的乞丐裡,站著一個衣著光鮮的富家少爺。
刺眼。
劉副主任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他沒有看到預想中的,貧窮落後,等待上級來拯救的景象。
他看到的,是一種自給自足的,安逸的,甚至有些富足的氣氛。
這不對。
這不符合他對一個偏遠山村的認知。
尤其是,當他看到村民們在提到某個名字時,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近乎崇拜的敬畏時,他心裡那股莫名的不舒服,達到了頂點。
陸峰。
這個名字,像一根刺,紮進了劉副主任的心裡。
一個人的威望,怎麼能高過集體,高過組織?
這是個人英雄主義,是脫離群眾的,危險的苗頭。
村委會。
一張破桌子,幾條長板凳。
牆上掛著一張褪了色的領袖畫像。
劉副主任坐在主位上,清了清嗓子。
村裡的男勞力,都被叫了過來,屋子裡擠得滿滿當當,空氣沉悶。
“同誌們!”
劉副主任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官腔。
“今天,我代表公社,下來看看大家的春耕生產準備工作。報紙上說了,今年的形勢,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
他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
從國際形勢說到國內政策,從總路線說到三麵紅旗。
滿嘴都是村民們聽不懂,卻又不敢不聽的詞彙。
王鐵柱坐在角落裡,聽得昏昏欲睡,腦袋一點一點的。
陸峰坐在他旁邊,靠著牆,閉著眼,像是在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