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裡,老全叔那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呼,像是把村口的寂靜撕開了一道口子。
“鬼!”
這個字眼,讓樸在奎身邊的女人嚇得渾身一抖,更加用力地扶住搖搖欲墜的男人。
陸峰沒有絲毫遲疑,大步上前。
他從驚魂未定的女人手裡,穩穩地接過了樸在奎的胳膊,將人架住。
入手的分量很輕,隔著破爛的衣衫,能清晰地感覺到骨頭的輪廓。這人已經虛弱到了極點。
這個名字在陸峰的記憶中有些模糊,但他清楚地知道,這是一位真正的誌願軍英雄。
前世身為軍人的記憶,與這一世父親犧牲在朝鮮的背景重疊,一股難以言喻的敬意和親近感,在他心頭湧起。
“全叔,您認識?”陸峰的聲音打破了現場的恐慌。
老全叔哆嗦著嘴唇,指著樸在奎,又指了指自己,話都說不利索:“他……他是在奎啊!樸在奎!我看著他長大的!可……可他五年前就沒了啊!”
樸在奎靠在陸峰身上,劇烈地喘息著,似乎想開口解釋,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先救人,有什麼話,等他緩過氣再說。”陸峰打斷了老全叔的混亂思緒,“他家在哪?”
“他家哪還能住,他姐……對,他姐家!”老全叔連忙在前麵帶路。
靠山屯的夜晚,狗吠聲此起彼伏。
陸峰背著樸在奎,趕到了他姐姐家。
當那扇破舊的木門被敲開,當屋裡的女人舉著煤油燈,看清門外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時,一聲壓抑不住的哭喊徹底劃破了夜空。
姐弟倆死死抱在一起,從嚎啕大哭到泣不成聲。
樸在奎的姐姐,一個同樣被生活壓得直不起腰的農村婦女,抱著這個“死而複生”的弟弟,仿佛要把這五年來的思念和悲痛全都哭出來。
屋子裡,哭聲震天。
陸峰和老全叔沒有進去打擾這份遲到了五年的重逢,悄悄退了出來,關上了門。
月光下,兩人往回走。
“全叔,”陸峰走在泥土路上,開口問道,“您剛才說……部隊當年確實來信說樸叔犧牲了?”
“那還能有假?”老全叔的語氣非常肯定,“白紙黑字的信,公社蓋著大紅章呢!上頭的人親自送來的,全村人都知道。先是給了撫恤糧,後來政策改了,又換成了撫恤金。他姐家,月月都去公社領著呢!”
老全叔說著,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腳步頓了頓,側頭看了陸峰一眼。
“誒?說起來,你爹的撫恤金,不也一直發著呢嗎?”
陸峰的眼神暗了一下,腦中搜索了一下記憶,應道:“我爹犧牲後,撫恤金掛在我爺名下,估摸著一直被我二叔他們領走了。”
他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說,隨即追問:“那您知道我父親和樸叔,當年是一個部隊的嗎?”
“這個可真不知道。”老全叔搖了搖頭,“那時候部隊番號都是大秘密,誰敢亂打聽。再說了,你爹是在上甘嶺沒的,在奎這孩子當初在哪,信上也沒細說。等明天吧,等在奎緩過來了,你再去問問看。”
陸峰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夜色深沉,他心裡的疑雲,卻比這夜色還要濃重。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
陸峰走出屋子,一眼就看到了院子裡站著的嵐。
她已經穿上了薑淑雲昨晚連夜趕製出來的一雙新布鞋。
隻是,她似乎很不習慣這種柔軟又厚實的鞋底,正像一隻第一次踩上雪地的好奇小貓,笨拙地踮著腳尖,又緩緩落下,變換著身體的重心。
她眉頭微微蹙著,一臉認真地感受著腳下這種全新的、被包裹的感覺。
看到陸峰出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了動作,直直地站在那裡。
陸峰走到她跟前,看著她腳上那雙大小正合適的鞋,臉上露出了笑意。
“挺合腳的,我媽的手藝就是好。”
嵐低下頭,看著腳上的新鞋,又抬起頭看了看陸峰,輕輕“嗯”了一聲。
陸峰看見她的唇角,有那麼一瞬間,微微向上彎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