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便是深秋。
兩個月的時間,足夠一場秋雨洗去夏日的燥熱,也足夠讓九龍的格局悄然翻篇。
深水埗這間前身是罐頭廠的舊廠房,如今成了“白鹿實業”的心臟。
巨大的排氣扇在頭頂轟鳴,幾百盞白熾燈將室內照得如同白晝。
老湯穿著一件汗漬斑斑的白背心,手裡揮舞著電烙鐵,在流水線上咆哮。
“輕點!那是電容,不是你家納鞋底的針線!焊點要圓潤!誰再給我弄出虛焊,扣半天工錢!”
流水線兩旁坐著的幾十個女工縮了縮脖子,手上的動作卻不敢慢。
她們大多是城寨出來的苦命人,在這裡隻要坐著動動手就能拿錢,還得管頓飯,這活計比撿垃圾體麵太多。
廠房角落,肥狗正指揮著手下從成堆的“洋垃圾”裡拆解零件。
他眼冒金光,摸著那些拆出來的晶體管。
陸峰依舊把零件供應給肥狗來做。
二樓辦公室,陸峰站在窗前,手裡把玩著一台剛下線的收音機。
它和市麵上那些笨重的方匣子完全不同。
通體純白,外殼采用了陸峰親自畫圖設計的流線型風格,雖然是用回收塑料重鑄的,但經過拋光處理,在這個年代顯得格外前衛時尚。
簡約的圓形調頻旋鈕嵌在機身一側,有一種現代工業的美感。
“滋……滋滋……現在的恒生指數是……”
聲音清脆洪亮。
“這外殼絕了。峰哥你怎麼想出來的這個造型,太漂亮了。”黃秉坤走過來,看著那台白色的機器嘖嘖稱奇。
“按照你的要求,這平民版去了黑金剛的幾個模塊,但也夠用了,普通人聽外國頻道也聽不懂。”
“肥狗那邊的高端廢料太有限了,黑金剛一周隻能產出一百台,但這種常規零件管夠。成本我核算過了,一台成本大概八塊。”
陸峰關掉收音機,問道:“外麵那些洋貨現在賣多少?”
“聲寶的一百二,飛利浦的八十,最爛的小品牌也要六七十。”黃秉坤道,“峰哥,咱們這雖然減了配,但賣相和音質不輸那些百元貨。我覺得零售價定和飛利浦一樣,賣八十完全沒問題。”
陸峰點了點頭,又問:“那給商行的批發價呢?”
“既然咱們要量產走正規渠道,那就得讓利給渠道商。”黃秉坤分析道。
“那些洋行拿貨價一般是零售價的五成。咱們如果要搶市場,得更狠點。給他們三十,讓他們賺足。我就不信那幫唯利是圖的商行老板不心動。”
陸峰彈了彈煙灰:“行,就按三十走。隻要能鋪開貨,薄利多銷,這流水也是個天文數字。阿坤,今天你就去跑那幾家大的電器行,帶著樣品,態度好點。”
“放心吧峰哥!”黃秉坤自信滿滿地提著樣品箱,“三十塊的進貨價,這東西就是搖錢樹,他們不得把門檻踩破了求我供貨?”
黃秉坤興衝衝地走了。
陸峰看著窗外的雨幕,心裡卻隱隱有一絲不安。
這生意,似乎太順了些。
……
三天後。
大門被猛地推開。
一股冷風夾著雨水灌了進來。
黃秉坤一身濕透,臉色鐵青,前些日子的那股自信早就被雨水衝得一乾二淨。
他手裡提著的樣品箱還在滴水,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怎麼了?車壞了?”陸峰問。
黃秉坤把皮箱重重摔在桌上:“砰!”
“一台都沒定出去。”他咬著牙,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我就差給那些電器行的老板跪下了。他們看見‘白鹿’的牌子,就像看見了鬼一樣,連茶都不給我倒。”
陸峰眯起眼:“嫌貨不好?還是嫌三十塊的批發價太貴?”
“屁!他們看了貨,一個個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三十塊進,轉手賣八十,誰不知道是撿錢?但他們不敢收。”
“不敢?”
黃秉坤灌了一大口涼水,氣得手都在抖:“我跑了整整三天,九龍大大小小的電器行我都跑遍了。那些老板甚至連我的價格都不聽,一聽說是沒經過洋行代理的新牌子,直接就擺手送客。”
他頓了頓,聲音裡透著一股無力感:“有個老板跟我透了底。他說在香港賣電器,貨源都在那幾家英資洋行手裡捏著。他們隻敢賣洋行給的貨,要是私自進了雜牌,被洋行知道了,以後一顆螺絲釘都彆想拿到。那是斷他們的根。”
陸峰沉默了,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
“還真不知道有這規矩。”
一直坐在角落裡看賬本的白芷合上了文件夾,緩緩走到窗邊,看的洋樓著遠處維多利亞港那片燈火輝煌。
“陸峰,你太小看這幫人了。你以為給足了利潤就能打破封鎖?但在香港,有些門檻不是錢能跨過去的。你碰到了香港最硬的那塊石頭——買辦。”
在五十年代的香港,英國資本如同一隻巨大的章魚,而“買辦”就是這隻章魚的觸手。
他們是一群精通外語、依附於洋行的華人特權階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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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需要生產,不需要創新,隻需要利用特權壟斷渠道,壓榨同胞的廉價勞動力,右手向洋人獻媚分紅。
在華商眼裡,他們是橫亙在頭頂的大山。
“他們壟斷了九龍七成的進出口渠道。”白芷的解釋道。
“在他們眼裡,所有想做自主品牌的人,都是不懂規矩的野狗。要麼被收編做代工,要麼被餓死。沒有他們蓋章的東西,就是垃圾,誰都不會去賣。”
就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汽車喇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