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終究還是來了。
它並非悄然而至,而是以一種近乎暴烈的姿態,用萬丈金光,撕裂了籠罩徐州一夜的濃厚烏雲。
第一縷晨曦,如同一柄燒熔的、鋒利無匹的神劍,斬開了天與地的混沌。光芒越過瘡痍的河岸,越過仍在緩緩退去的渾濁水流,最終,落在了那道橫亙在天地之間的巨大堤壩之上。
一夜的喧囂與咆哮,在這一刻詭異地靜止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他們緩緩抬起頭,迎著那刺破黑暗的、溫暖的光芒,望向了自己奮戰了一夜的地方。
然後,他們看到了神跡。
那道被撕開的、如同惡魔之口的巨大缺口,消失了。取而代て之的,是一座嶄新的、更為宏偉堅固的堤壩。沉船的桅杆、巨石的棱角、無數的沙袋與泥土,被洪水巨大的壓力和一夜的沉降,完美地擠壓、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道醜陋卻又無比堅實可靠的屏障。它像一條黑色的巨龍,用自己的脊梁,死死地將那頭名為洪水的猛獸,鎖在了河道之內。
龍脊之後,是安然無恙的徐州平原。
廣袤的田野雖然浸泡在淺淺的積水中,但那禾苗的根基仍在,村莊的輪廓依舊。再沒有奔騰的怒濤,再沒有吞噬一切的漩渦。陽光灑在水麵上,反射出粼粼的、碎金般的光芒,寧靜而又充滿了希望。
一夜的死亡威脅,一夜的絕望抗爭,最終換來了這幅壯麗到令人窒息的畫卷。
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戛然而止。
河岸上,大堤上,所有幸存下來的徐州百姓,無論是士兵還是農夫,都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景象。他們的臉上,還殘留著狂喜的餘溫,但更多的,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巨大的震撼與茫然。
他們做到了?
他們這些凡人,真的戰勝了這毀天滅地的天威?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農,手中的鋤頭“哐當”一聲掉在了泥地裡。他渾濁的老眼死死地盯著那片被保全下來的、他耕種了一輩子的土地,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滑過他那溝壑縱橫的臉頰。他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些什麼,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最終,他那因為扛了一夜沙袋而早已不堪重負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朝著大堤的方向,緩緩地,跪了下去。
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虔誠。
他這一跪,像一個信號。
他身邊的兒子、兒媳,也跟著跪了下去。然後是他們周圍的鄉鄰,那些剛剛還在為勝利而歡呼的士兵,那些衣衫襤褸的民夫……
一個,十個,一百個……
那下跪的動作,如同一片被風吹過的麥浪,從大堤之上,到河岸兩旁,迅速地蔓延開來。成千上萬的人,黑壓壓的一片,朝著同一個方向,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跪了下去。
沒有命令,沒有呼喊。隻有無數膝蓋沉悶地陷入泥地的聲音,彙聚成一種令人心悸的轟鳴。
他們的目光,越過了那道象征著新生的堤壩,最終,都聚焦在了同一個人身上。
薑雲。
他就站在河岸邊,晨光恰好將他籠罩。金色的光暈勾勒出他狼狽卻又挺拔的身影,將他濕透的、緊貼著身體的衣衫,都染上了一層聖潔的光輝。
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唇角還帶著一絲血跡,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極致的疲憊。可他的懷中,還緊緊地抱著那個同樣劫後餘生的女孩。他的身體,就那樣直直地站著,像一棵在風雨雷電中被劈砍得遍體鱗傷,卻依舊頑強地、屹立不倒的神木。
他庇護了懷中的女孩,也庇護了這身後的萬頃良田,和那數以十萬計的生命。
人群中,不知是誰,用一種帶著哭腔和顫抖的聲音,嘶啞地喊出了第一聲:
“薑……彆駕……”
這聲稱呼,不再是出於對官職的尊敬,而是一種近乎於信仰的呼喚。
“薑彆駕——!”
第二聲,第三聲,從四麵八方響起。
最後,那黑壓壓跪倒在地的人群,仿佛找到了宣泄所有情感的出口,他們抬起頭,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將這個名字,彙聚成一股衝天的聲浪,嘶吼了出來!
“薑彆駕!!”
“薑彆駕——!!”
那聲音,排山倒海,聲震雲霄,甚至蓋過了身後江河退去的餘威。那不再是呼喊,而是一種禱言,一種將所有感激、敬畏、崇拜都傾注其中的、最原始的祭祀。
在這一刻,這個名叫薑雲的年輕人,在所有幸存的徐州百姓心中,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的、立下大功的官員。
他是擲石鎖江的關將軍請下的引路人。
他是縱身入水、鎮壓洪魔的真神仙。
他是這片土地的守護者。
他,與神明無異。
這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像一柄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薑雲的耳膜和心臟上。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低著頭,看著懷中那個同樣被驚得抬起頭來的女孩,孫尚香那雙通紅的眸子裡,映照出的,是他自己那張寫滿了錯愕與慌亂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