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姬的擁抱很輕,卻帶著不容置喙的重量。
那句“這裡,永遠有為你亮著的燈,和一碗熱著的湯”,像一根柔軟的繩索,溫柔地纏繞在薑雲心上,既是慰藉,也是一種無聲的宣告。
他能感覺到懷中女子身體的柔軟,也能感覺到她言語之下那不容侵犯的堅冰。
院子裡的氣氛,因為這個擁抱而暫時回暖,但那份詭異的沉默,卻像洪水退去後留下的淤泥,沉甸甸地積壓在每個人的心底。仆役們低著頭,將自己的存在感縮減到最低,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這片刻的寧靜。
薑雲心中一聲長歎。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走鋼絲的人,一邊是萬民敬仰的神壇,一邊是後院暗流的深淵,腳下那根名為“鹹魚人生”的鋼絲,已經被各方力道拉扯得搖搖欲墜。他現在隻想找張床,把自己埋進去,睡上三天三夜,讓外麵的一切都自行發酵,最好能發酵成一壇人畜無害的米酒,而不是一桶隨時會引爆的火藥。
可惜,事與願違。
就在甄姬緩緩鬆開他,準備再說些什麼體己話時,那通往後院的月亮門處,再次出現了一道身影。
是孫尚香。
她已經換下了一身狼狽的裝束,穿上了一套淡青色的襦裙。衣衫是蔡文姬的,穿在她那常年習武、身形高挑的身上,顯得略微有些緊窄,袖口也短了一截,露出了一小段雪白的手腕。那手腕上,還有幾道被亂石劃出的、淡淡的紅痕。
她的頭發剛剛清洗過,還帶著濕漉漉的水汽,隨意地披散在肩頭,未曾梳理。那張明豔驕傲的臉龐,此刻因為失血和驚嚇而顯得格外蒼白,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像是剛剛痛哭過一場。
她整個人,就像一株被暴雨打蔫了的烈焰玫瑰,花瓣上還掛著水珠,收斂了所有的鋒芒與尖刺,隻剩下一種驚魂未定的、脆弱的美感。
蔡文姬跟在她身後半步,臉上帶著一絲無奈的關切,似乎是想勸她多休息,卻沒有勸住。
孫尚香的出現,讓院子裡剛剛緩和的氣氛,瞬間再次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她沒有看任何人,那雙通紅的眸子,穿過庭院,越過那些低眉順眼的仆役,也越過了站在那裡、姿態端莊溫婉的甄姬,徑直地、牢牢地,鎖在了薑雲的身上。
仿佛這個院子裡,這個世界上,隻剩下他一個人。
薑雲的心猛地“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他下意識地想開口說點什麼,比如“孫姑娘,你還好嗎?快回屋歇著吧”,用一種客氣而疏離的問候,來為這尷尬的場麵定下基調。
然而,他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孫尚香動了。
她不是走,而是用一種近乎踉蹌的姿態,衝了過來。
那不是平日裡郡主該有的儀態,也不是一個武者應有的沉穩,那是一種被巨大恐懼追趕著,拚命衝向唯一光源的、本能的動作。
幾步的距離,轉瞬即至。
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中,在甄姬那雙驟然收縮的瞳孔中,孫尚香不管不顧地,一頭撞進了薑雲的懷裡。
這不是一個溫柔的擁抱,而是一場劇烈的、帶著絕望與慶幸的衝撞。
薑雲被她撞得向後踉蹌了一步,才勉強站穩。一股混合著皂角清香和女子發間濕氣的味道,瞬間充滿了他的鼻腔。懷裡的身軀,滾燙而又在不住地顫抖,像一隻在寒風中凍僵了,終於找到一絲溫暖的雛鳥。
“我……”
孫尚香把頭死死地埋在他的胸口,那件剛剛換上的、屬於蔡文姬的乾淨衣衫,很快就被她新的淚水浸濕。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哭腔,破碎得不成調子,卻又固執地、反複地呢喃著。
“我以為……我以為我死定了……”
她緊緊地抱著他,雙臂環在他的腰間,用力之大,仿佛要將自己整個人都揉進他的身體裡。那種力量,不是男女之間的繾綣,而是一個溺水者,在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浮木。
“謝謝你……薑雲……謝謝你……”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聲音越來越小,哭聲卻越來越大,最後化作了壓抑不住的、委屈的嗚咽。
那夜的冰冷、黑暗,被洪水擠壓肺部的窒息感,眼看著同伴被漩渦吞噬的恐懼,還有那份獨自麵對死亡的絕望……所有被她強行壓抑下去的情緒,在這一刻,在這個唯一能讓她感到安全的懷抱裡,徹底決堤。
她哭得像個孩子。
而整個院子,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仆役都恨不得自己能當場變成一尊石像,他們將頭埋得更低,眼觀鼻,鼻觀心,連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站在不遠處的蔡文姬,看著這一幕,那雙溫婉的眸子裡閃過一絲了然,最終化作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她沒有上前,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像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見證著這場注定要發生的風暴。
薑雲徹底僵住了。
他能感覺到懷中女孩的顫抖和淚水,能感覺到她那份劫後餘生的、毫不掩飾的依賴。他的手懸在半空中,抬起,又放下,再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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