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滴水不漏的“有我照應著呢”,像一枚精巧的繡花針,輕輕落下,卻精準地刺破了院中那層名為“尷尬”的薄紗,將其下暗藏的洶湧波濤,重新嚴絲合縫地遮蓋了起來。
風暴似乎過去了。
可薑雲卻覺得,自己正身處風暴的中心眼,四周是虛假的、搖搖欲墜的平靜,隨時可能被更猛烈的氣旋撕成碎片。
甄姬臉上的溫婉笑意無懈可擊,她不再看窘迫的孫尚香,也不再糾纏於方才那令人心悸的擁抱,而是轉身,以一種無可爭議的女主人姿態,開始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
“來人,快去請府醫!就說彆駕大人和孫姑娘都受了寒,需要好生診治。”
“把後廚備好的燕窩粥端上來,再熬一鍋安神湯。”
“去把客房裡最好的被褥換上,熏上安神的檀香。”
她的話語清晰而沉穩,每一個指令都恰到好處,瞬間讓那些因為主人們之間詭異氣氛而手足無措的仆役們找到了主心骨。院子裡重新恢複了生氣,人們開始忙碌地穿梭,腳步聲、器物碰撞聲,驅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在這片由她一手締造的、井然有序的忙碌中,甄姬重新掌控了局麵。她就像一個技藝精湛的棋手,在看似混亂的棋盤上,輕描淡寫地落下幾子,便將所有的失控與意外,都重新納入了自己的掌控之中。
孫尚香站在原地,成了這片忙碌中唯一的“閒人”。她那剛剛從薑雲懷中汲取的一點點勇氣和溫度,在甄姬這番不動聲色的調度下,迅速冷卻、蒸發。她像是被主人家客氣又周到地請到上座的客人,看似被尊重,實則被一道無形的牆隔絕在外。她低著頭,雙手依舊絞著衣角,那雙剛剛哭過的眼睛,此刻隻敢盯著自己鞋尖上那一點點並不存在的灰塵。
薑雲心中暗自叫苦。他寧願去跟洪水再搏鬥三個時辰,也不想在這裡多待一刻。戰勝天災,他靠的是超越時代的知識和一點點運氣。可眼前的局麵,需要的卻是他最不擅長的人情世故,尤其是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男女之事。
他現在隻想逃。
“我……我先去換身衣服。”他找到了一個絕佳的借口,抬腳就想溜。
“夫君且慢。”甄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依舊溫柔,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府醫馬上就到,還是等診治過後,一並沐浴更衣才好,免得反複折騰,又添了寒氣。”
薑雲的腳步僵在了原地。他覺得甄姬不是在關心他,而是在他這個“逃兵”的腳下,畫了一道溫柔的、不可逾越的線。
沒過多久,一個背著藥箱、須發皆白的老者,在家仆的引領下,步履匆匆地趕了過來。這便是徐州城裡頗有名望的府醫張伯。他一進院子,看到安然無恙的薑雲,那顆懸了一路的心便放下大半,但還是依足了規矩,上前躬身行禮。
“見過彆駕大人。”
“張伯不必多禮,快請。”薑雲像是看到了救星。
眾人被請進了正堂。孫尚香被蔡文姬拉著,安排在客座坐下,她如坐針氈,隻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落在自己身上。
府醫張伯打開藥箱,一股濃鬱的草藥氣味彌漫開來,總算讓這屋子裡的曖昧與緊張,多了一絲“治病救人”的正經味道。
“還請彆駕大人伸手,讓老朽為您診脈。”張伯取出一塊脈枕,恭敬地放在薑雲麵前的案幾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甄姬和蔡文姬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關切。就連坐立不安的孫尚香,也忍不住抬起頭,緊張地望了過來。畢竟,他是為了救自己,才跳進了那吃人的漩渦裡。他看起來安然無恙,誰知道有沒有留下什麼內傷。
薑雲無奈,隻得伸出手腕,放在脈枕上。他自己身體什麼情況,他比誰都清楚。除了累,就是餓,外加一點皮外傷,連噴嚏都沒打一個。
他甚至有閒心在心裡吐槽:完了,這下裝不住了。等會兒要是診出我比牛還壯,那我這英雄形象裡“悲壯”的那一部分,可就徹底崩塌了。
張伯那雙布滿皺紋卻異常穩定的手,三根手指輕輕搭在了薑雲的脈搏上。他閉上眼睛,神情專注,眉頭時而微蹙,時而舒展。
堂內的氣氛安靜得落針可聞。甄姬的手,在袖中悄然攥緊。
良久,張伯才緩緩睜開眼睛,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情。他鬆開手,又讓薑雲換了一隻手,再次診脈。如此反複了兩次,他看著薑雲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什麼怪物。
“張伯,夫君他……他到底怎麼樣?”甄姬終於忍不住,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張伯收回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須,那表情混合著驚奇、困惑與一絲……敬畏。他站起身,對著薑雲長長一揖,語氣感慨萬千:“彆駕大人……吉人自有天相,真乃神人也!”
這話一出,眾人都是一愣。
薑雲嘴角抽了抽,心想:來了來了,又開始給我上神仙濾鏡了。
“張伯,您但說無妨。”
張伯這才直起身,用一種近乎於彙報奇跡的口吻說道:“回稟大人,夫人。從脈象上看,大人您氣血充盈,脈搏沉穩有力,除了……除了因勞累而略有虛浮之外,竟是毫無半分損傷!莫說內傷,就連寒氣入體的跡象都微乎其微。這……這簡直不像是剛從洪水中搏命出來的人,倒像是……像是去河裡遊了一圈泳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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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一聲極輕的、壓抑不住的笑聲響起。是孫尚香。她大概是覺得這個比喻太過滑稽,一時沒忍住,但剛笑出聲,就意識到場合不對,連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一張俏臉瞬間漲得通紅,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堂內的氣氛,因為她這一下,變得更加微妙。
薑雲的臉皮再厚,此刻也覺得有些掛不住了。他乾咳了兩聲,試圖挽尊:“咳咳,我身上還有些擦傷。”
他主動撩起自己破爛的衣袖,露出手臂上幾道被亂石劃出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