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將校場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塵埃在光柱中緩緩起落,像是燃燒殆儘的烽煙。
三百名被選中的漢子,已經跟著書吏滿心歡喜地離去,空氣中還殘留著他們對新衣、飽飯和未來的憧憬與喧嘩。偌大的校場,轉眼間便空曠下來,隻剩下三道被拉得極長的影子。
薑雲站在高台上,手中拿著那份剛剛擬好的三百人名錄,目光卻越過名單,落在了台下那個如鐵塔般矗立的身影上。
周倉沒有跟著大部隊離開。
他隻是一個人站在場地中央,站在那尊被他輕易舉起的青銅鼎旁,像一頭被孤立的野獸,沉默而警惕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他被選中了,但他眼中的迷茫與不安,似乎比那些落選者還要濃重。
趙雲順著薑雲的目光望去,眉宇間帶著一絲武者對力量的純粹欣賞,他低聲道:“先生,此人確是難得的猛士,隻是野性難馴,若要收入隊中,恐怕要多費些心神。”
薑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將名冊遞給身旁的親衛,自己緩步走下了高台,徑直朝著周倉走去。
他的腳步不快,皮靴踩在鬆軟的塵土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這聲音在空曠的校場上顯得格外清晰,也讓原本垂著頭的周倉猛地抬起眼,凶悍的目光如刀子般射了過來。
薑雲在他麵前三步遠處站定,沒有被他那身凶悍之氣所懾,隻是平靜地看著他,開口問了第一個問題:
“周倉。”
“在。”周倉的聲音沙啞而沉悶,像兩塊石頭在摩擦。
“剛剛那尊鼎,”薑雲的語氣很隨意,像是在閒聊,“你用儘全力了嗎?”
這個問題讓周倉愣了一下,他那雙一直緊繃著的、隨時準備撲殺或逃跑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意外。他以為這位高高在上的彆駕大人會說些訓誡或勉勵的官話,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句。他沉默了片刻,粗聲粗氣地吐出兩個字:“沒有。”
“是嗎?”薑雲點點頭,似乎對這個答案毫不意外。他繞著周倉走了一圈,像是在打量一匹上好的戰馬,“這麼大的力氣,以前都用來做什麼了?”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插進了一把生鏽已久的鎖裡。
周倉的身體微不可察地一僵。
做什麼了?ented的畫麵。跟著大賢良師的旗幟,以為能為天下窮苦人殺出一個太平盛世,結果隻換來了屍橫遍野和無儘的逃亡。跟著地公將軍張寶,以為能繼承遺誌,結果眼睜睜看著他兵敗城破,身死人手。後來,他四處流落,像一條野狗,為了一個發黴的饅頭,可以跟人打得頭破血流。再後來,他跟了雷薄,以為找到了一個可以讓他吃飽飯的營生,可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頭隻會撕咬的畜生。
他的力氣,用來殺過人,搶過糧,也用來為那些把他當工具使喚的頭領們,搬開擋路的巨石,砸開緊閉的城門。
可從來沒有人問過他,他的力氣,用來做了什麼。
他們隻關心,他的力氣還能不能用。
周倉的嘴唇動了動,那張寫滿風霜與凶悍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種近乎於孩童的茫然與委屈。他喉結滾動,許久,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用來……活命。”
簡單的三個字,卻比任何長篇大論都來得沉重。
薑雲停下腳步,重新站到他麵前,目光清澈而認真。
“從今天起,你的力氣,不用隻為了活命。”
周倉猛地抬起頭,不解地看著他。
“在我這支‘工程親衛隊’裡,”薑雲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一顆顆石子,投入周倉那早已乾涸的心湖,“隻要你肯乾,我保你頓頓有肉吃,冬天有暖衣穿。你的軍餉,和子龍將軍的親衛一樣,一文都不會少。”
肉……暖衣……軍餉……
這些詞彙,對周倉來說,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他隻是瞪大了眼睛,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薑雲沒有停,他繼續說道:“你的力氣,以後不用來跟人廝殺。徐州水患剛平,百廢待興,我要你用這身力氣,去開山,去鑿石,去修築能保住千家萬戶的堤壩。我要你用這身力氣,去保護那些修築堤壩的民夫,讓他們能安心勞作,不受宵小侵擾。”
他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周倉那比石頭還硬的肩膀。
“你不是一件工具,也不是一頭畜生。”
“你叫周倉。是我薑雲,親手從幾千人裡挑出來的兵。是我這支隊伍,未來的頂梁柱。”
頂梁柱……
這三個字,像一道驚雷,在周倉的腦子裡轟然炸響。
他的一生,被人叫過“反賊”“流寇”“莽夫”“兵痞”,唯獨沒有人,說過他是“頂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