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如刀,刮過每個人的臉頰。
甘寧那一聲飽含殺意的嘶吼,仿佛一頭受傷猛虎的咆哮,餘音在空曠的江麵上回蕩,久久不散。他腳下甲板的碎裂聲,清晰地傳入了旗艦上每個人的耳中,像是一道催命的鼓點,敲在眾人緊繃的心弦上。
殺氣。
如同實質的、冰冷的潮水,從對麵那艘巨獸般的大船上席卷而來,將薑雲所在的這艘正在沉沒的旗艦徹底淹沒。趙雲和孫尚香已經將自身的氣機提至巔峰,一者如磐石,一者如烈火,隨時準備迎接那毀天滅地的一擊。
蔣欽麵如死灰,雙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他看著那個戟指薑雲、狀若瘋魔的身影,心中隻剩下無儘的絕望。他太了解甘寧了,這個昔日的兄弟一旦被激怒到這個地步,接下來必然是血流成河,不死不休。
完了,都完了。
然而,立於船頭,直麵這股風暴中心的薑雲,卻麵不改色。
那雙戟的鋒芒,仿佛已經抵在了他的眉心,可他的眼皮,甚至都沒有顫動一下。他依舊平靜地看著甘寧,那眼神裡沒有恐懼,沒有退縮,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憐憫的了然。
他的腦海裡,那個穿著說書人馬褂的小人,麵對著台下那頭即將暴走的猛虎,非但沒有躲到桌子底下,反而將手中的折扇“唰”地一下展開,輕輕搖晃著,嘴角勾起一抹一切儘在掌握的弧度。
‘火候,到了。’
‘這頭猛虎,所有的驕傲和自卑都已經被我一句話給勾了出來。他現在表現得越是憤怒,就越是證明他內心的防線已經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光撕開口子還不夠,得往裡麵撒鹽。不,不能是鹽,鹽太刺激,會讓他徹底瘋狂。得用藥,用那種外麵塗著蜜糖,裡麵卻藏著針的藥。’
‘得讓他自己意識到,他現在所謂的“威風”,究竟有多麼可笑,多麼可悲。’
‘第一味藥,叫“懷念”。先讓他嘗嘗甜頭,讓他想起自己最初的模樣。’
薑雲迎著甘寧那要吃人的目光,完全無視了他手中那兩柄足以碎金裂石的短戟,再一次開口。
他的聲音依舊不大,卻比之前更加沉穩,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在這片被殺氣籠罩的死寂中,清晰地響起。
“我曾聽聞,”
他沒有反駁甘寧的怒吼,也沒有為自己辯解,而是像在講述一個與眼前情景毫不相乾的久遠故事。
“巴郡甘寧,少時仗義疏財,交好豪傑,是為一方遊俠。”
這幾個字,輕飄飄的,卻像是一股和煦的春風,吹進了這片肅殺的寒冬。
甘寧那即將揮下的雙戟,猛地一滯。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那焚儘一切的怒火,像是被這一句話澆上了一瓢清水,火焰的高度瞬間降下去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閃而逝的迷茫與恍惚。
遊俠。
多麼久遠的稱呼。
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個鮮衣怒馬、神采飛揚的少年。在巴郡的市井鄉裡,他呼朋引伴,輕生重義。看到不平之事,他會拔刀相助;遇到落魄之人,他會慷慨解囊。那時候的他,相信憑借自己的一身武藝和一腔熱血,定能在這亂世之中,闖出一番名堂,博一個“英雄”之名。
那時候的他,腰間懸掛的,還不是這冰冷的銅鈴,而是溫潤的玉佩。
那時候的他,臉上還沒有這乖戾的獰笑,而是坦蕩的、驕傲的笑容。
那段日子,是他這半生之中,最快意、最純粹的時光。
可這份恍惚,隻持續了短短一瞬,便被更深的恥辱與憤怒所取代。
是啊,曾經是遊俠,那又如何?如今還不是一個被人唾棄的“賊”!這個書生,先是揭開他現在的傷疤,再提起他美好的過往,這種鮮明的對比,不是在提醒他,他究竟混得有多失敗嗎!
“你……”甘寧的喉嚨裡再次發出低吼,他手臂上的青筋再次暴起,那停滯的雙戟,又有了抬起的趨勢。
薑雲仿佛沒有看到他神情的變化,繼續用那種平淡的語調,講述著他的故事。
‘第二味藥,叫“不公”。讓他想起,他是如何從一個心懷天下的遊俠,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後投劉表,不被重用。”
簡簡單單的七個字,像七根鋼針,紮在了甘寧的心上。
他的動作,再一次凝固了。
如果說“遊俠”二字,勾起的是他對過往的懷念,那“劉表”這個名字,勾起的便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的巨大失望和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