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Δ7控製室內凝固了。
昏黃的提燈光暈在兩人之間搖曳,將影子拉長又扭曲,投在布滿鏽蝕和汙漬的弧形牆壁上,如同無聲上演的皮影戲。空氣凝滯得如同固體,隻有那盞老式提燈燈芯燃燒時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劈啪”聲,以及x017自己血液衝上頭頂的轟鳴。
林小七。
那張臉,刻骨銘心,是他瀕死時唯一抓住的浮木,是他在無儘格式化黑暗中最後的光亮。此刻,卻以這樣一種方式,帶著歲月的刻痕和冰冷的現實感,突兀地、不可能地出現在這裡。
震驚像一場無聲的海嘯,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線。大腦一片空白,那些剛剛還在瘋狂衝撞的記憶碎片仿佛也被這巨大的衝擊震得暫時沉寂。他甚至無法思考,隻能僵在原地,瞳孔劇烈收縮,死死地盯著那張既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臉。
她的變化太大了。記憶中的林小七,帶著少女的倔強和未曾被完全磨滅的鮮活,眼神裡有火焰,有恐懼,但更多的是不顧一切的勇氣。而眼前的這個女人……蒼白,瘦削,像一根被過度拉緊後即將崩斷的弦。眼角眉梢鐫刻著深深的疲憊和風霜,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隻有那雙眼睛,那雙深邃的、仿佛能吸納所有光線的眼睛,在最初的劇烈波動後,迅速沉澱為一種極度複雜的、x017幾乎無法解讀的情緒——那不是久彆重逢的喜悅,更像是一種……沉重的、帶著痛楚的確認。
“十……七?”
乾澀、沙啞,仿佛多年未曾真正使用過的聲音,從她緊抿的唇間艱難地擠出來。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顫抖,又強行壓抑著某種即將決堤的情感。
這聲呼喚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x017被凍結的意識和喉嚨。
“小七?!”他的聲音同樣乾澀得可怕,卻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震撼和混亂,“你……你還活著?怎麼可能?!我明明……”明明親眼看著她為了掩護他,被係統的規則之力擊中,身體在光芒中破碎消散的景象,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灼燒著他的每一寸靈魂。
林小七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如同實質,在他臉上細細描摹,從他震驚的雙眼,到他蒼白的臉頰,最後落在他那隻微微顫抖的、刻著“17”印記的右手上。她的眼神在那印記上停留了片刻,瞳孔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深的痛苦。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動作僵硬得像是生鏽的零件。
“不……”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筋疲力儘的虛無感,“那個林小七……確實死了。在那一刻,為了給你爭取那百分之零點零一的概率,她就已經……不存在了。”
x017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你是……”
“我是……”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準確的詞,最終選擇了一個冰冷的技術術語,“……一個高保真殘響。被彼岸花協議從維度裂縫裡打撈起來的……最後的數據碎片和情感烙印,強行注入並適應了這具……克隆軀體。”
克隆軀體……殘響……
這兩個詞像淬毒的冰錐,刺穿了x017剛剛燃起的、不切實際的希望之火。原來不止是他,連她也……隻是一個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不完整的複製品?那個會哭會笑、會擋在他身前、最終為他而死的林小七,終究還是徹底消失了?
一股巨大的、近乎毀滅性的空虛和悲傷瞬間淹沒了他。他踉蹌了一下,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鐵門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提燈的光芒晃動了一下。
林小七或者說,這個繼承了林小七記憶和情感的殘響)看著他痛苦的樣子,那雙冷硬的眼中終於流露出一絲清晰的哀傷。她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抬起,但又強行抑製住了。
“不用……那樣看著我。”她移開視線,看向那盞跳動的燈火,聲音平板無波,卻字字誅心,“我們都是一樣的。你,x017,也隻是一個殘響。一個承載了原體最後反抗意誌的、更幸運一點的碎片。真正的x017,早在格式化完成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底消亡了。我們……都隻是往昔的回聲,被某種力量強行塞進了不該存在的容器裡。”
她的話像一把無情的手術刀,剖開了血淋淋的真相。x017靠在門上,緩緩滑坐到冰冷的地麵,將臉埋進膝蓋。肩膀無法抑製地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哭泣,而是某種更深層次的、源於存在本身被否定的戰栗。
原來,連他的憤怒,他的求生欲,他所有的掙紮,都隻是另一個“他”留下的遺產?一個早已死去的幽靈的執念?
控製室裡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提燈的光芒忠實地履行著職責,將兩個被命運或者說某種協議)殘酷玩弄的殘響籠罩在它微弱的光圈裡。
許久,x017才抬起頭,臉上已經恢複了那種死水般的平靜,隻是眼底深處多了一片化不開的虛無。“彼岸花……到底是什麼?誰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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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林小七的回答乾脆得令人絕望,“我隻知道這個名字,以及它運作的……部分邏輯。它似乎是一個橫跨多個維度的……自動回收協議。專門搜羅像我們這樣,在對抗各種係統過程中產生強烈能量波動、最終失敗但具有高分析價值的反抗殘響,並將我們投放到……新的試驗場。”她指了指腳下,“比如這裡,搖籃。”
她頓了頓,補充道,語氣帶著一絲嘲諷:“我們既是失敗的案例,也是……被重複利用的實驗樣本。用來測試不同係統的穩定性,或者觀察病毒在不同環境下的變異和適應能力。很諷刺,不是嗎?”
x017沉默了。巨大的荒謬感壓倒了個體的悲傷。他們的人生,他們的痛苦,他們的犧牲和掙紮,在更高層次的存在眼中,竟然隻是一組組有待觀察和分析的數據?
“那……剛才在舊網裡,幫我切斷追蹤的是你?”他想起那個精準而古老的力量。
林小七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是我發出的操作指令。但我能接入並短暫乾擾搖籃的初級監控網絡,依靠的是另一個……老朋友留下的後門程序。”她沒有細說是誰,但眼神裡閃過一絲複雜的忌憚。
“莫克斯和那個醉漢,也是你的人?”
“算是合作者。”林小七糾正道,“鏽帶裡像他們這樣,對搖籃充滿怨恨、願意在邊緣試探的人不少。我們提供一些……他們需要的技術或信息,他們提供掩護和渠道。各取所需,互不深究。”
她看向x017,目光再次變得銳利起來:“現在,該你告訴我了。彼岸花為什麼會把你投送過來?你的殘響裡,帶著什麼特彆的東西?僅僅是反抗意誌可不值得它啟動一次跨維度打撈。尤其是在這個搖籃係統已經趨於穩定的時間點。”
x017愣住了。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胸口,那截斷裂的量子鉛筆已經不在了。他有什麼特彆的?除了那些破碎的痛苦記憶和求生的本能,他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