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閣門前,黃土新掃,百名學徒列隊肅立,衣袂在風中紋絲不動。
晨光未至,天邊翻著鐵青色的雲,仿佛一場風暴正自地平線爬升。
熔爐前,老鐵匠赤著上身,汗水順著脊背溝壑淌下,在火光映照下泛著銅色光澤。
他手中鐵鉗夾住燒得通紅的陶模——那模具內腔,正是雲知夏親手刻製的“藥律碑”母範,每一筆每一劃都凝著她三月伏案的血與思。
雲知夏立於高台之上,一襲素白醫袍未綴紋飾,左臂衣袖卷起,露出一道蜿蜒如藤的暗金印記,似血脈流動,又似藥紋盤繞。
她眸光沉靜,望著那爐中翻騰的鐵水,如凝視命運的熔漿。
“今日不立神像,不供牌位。”她的聲音不高,卻穿透風聲,落進每個人耳中,“隻鑄一塊鐵碑。它不拜天子,不敬神明,隻記三條規矩。”
台下,小春跪坐於前,雙手輕撫盲文刻板,指尖微微顫抖。
她看不見,卻能感知到空氣中那股灼熱與肅穆交織的氣流。
她知道,師父要立的,不是一塊碑,而是一道門——一道把醫道從玄虛拉回人間的門。
“第一,藥效須經百人共驗,方可入典。”雲知夏抬手,老鐵匠應聲而動,鐵鉗微傾——
鐵水奔湧而出,如赤龍咆哮,灌入陶模。
火星四濺,灼熱氣浪撲麵而來,眾人不由後退半步,唯有雲知夏巋然不動。
她凝視著那流淌的金屬,仿佛看見無數曾死於錯藥、誤診、欺瞞的亡魂,在火中低語。
“第二,藥源必溯其本,產地、采時、儲法,皆錄於案。”她繼續道,聲音如鐵錘落砧,“第三,醫者執方,須留手記,生死責任,終身不赦。”
三句話畢,鐵水已滿模。
老鐵匠咬牙撐住鐵鉗,額上青筋暴起。
他知道,這一爐鐵,不止是碑,更是命——是他女兒被雲知夏從瘟疫中救回的命,是千千萬萬百姓日後能否得一劑真藥的命。
片刻後,鐵水漸凝,陶殼冷卻龜裂。
雲知夏緩步上前,從懷中取出一隻青玉小瓶,倒出半盞透明液體。
那液體在火光下泛著微光,觸地即燃,卻不傷物。
她將“顯頻液”緩緩潑灑於碑麵。
刹那間,金光乍現!
碑上浮現出細密如織的藥紋脈絡,與她左臂印記交相呼應,仿佛血脈相連。
那些紋路並非裝飾,而是將藥性反應、毒性閾值、配伍禁忌以符號銘刻其中,唯有經她親授“藥感共鳴術”者,方能讀解。
“活法已成。”她低語,“從此,藥律不在紙上,而在鐵中、在火中、在千萬雙親眼見證的眼睛裡。”
台下,學徒們紛紛伏地叩首。
有人哽咽,有人顫抖,有人眼中燃起從未有過的光。
他們終於明白,師父所建的,不是一座藥閣,而是一個新世——一個以實證為基、以生命為尺的新醫道秩序。
遠處巷口,百姓越聚越多。
有人跪拜,有人抄錄,更有老郎中老淚縱橫,顫聲念道:“若早有此碑,我孫兒何至於吞下那副‘祖傳秘方’,活活疼死在榻上……”
而宮牆之內,柳元敬接到密報時,手中茶盞“啪”地摔碎在地。
“她……竟真鑄了碑?還用了‘顯頻液’?!”他聲音發抖,臉色由白轉青,“那碑紋……竟能與藥感共鳴?這豈不是說,她立的不是律,是‘神諭’?!”
身旁心腹太醫低頭不語,額角滲汗。
他知道,雲知夏此舉,已非挑戰醫政,而是動搖禮法根基——百姓見碑如見法,久之,誰還信禮部頒的《醫典》?
誰還敬那些靠裙帶、靠玄說混飯吃的禦醫?
“她立碑如立旗。”柳元敬緩緩起身,眼中寒光如刀,“旗起之處,民心所向。久之,必亂綱常。”
他冷笑一聲,轉身提筆,連寫三封密函。
第一封送禦史台,彈劾“雲氏僭越,私立法度,惑亂民心”;
第二封送戶部,凍結軍醫監對藥閣一切撥付,斷其糧草;
第三封直遞昭寧宮,附言冷峻:“藥閣已成亂源,宜速除之。否則,士庶倒置,禮崩樂壞,不遠矣。”
寫罷,他撫著案上《禮典·醫製篇》,指尖劃過“醫者,士之屬也,黔首不得議”九字,低聲自語:“醫道,豈容一介女子,以鐵火鑄律,教化天下?”
當夜,藥閣燈火通明。
雲知夏端坐堂中,麵前攤開三十六州藥案彙編。
她將“藥律碑”拓片分發各組,命人連夜摹刻,送往各州醫館、藥鋪、疫區前線。
“從今起,凡藥閣所出新方,必經‘三驗’。”她聲音清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自驗——主研製者親試;互驗——三名以上醫者複核;共驗——百人以上試用,記錄反應,公示三日,無異議方可施用。”
她抬手,召來小春:“你觸覺敏銳,勝過千百眼目。從今日起,執掌‘觸藥司’,凡藥材入閣,必經你手摸其質、辨其燥濕、察其陳新。若有偽劣,即刻焚之,記入‘黑藥錄’。”
小春雙手微顫,卻挺直脊背,鄭重叩首:“弟子……遵命。”
又召阿豆:“你擅追蹤疫源,統‘疫蹤隊’,巡查城中水井、糞渠、病坊,每七日呈報疫況圖譜。若有瞞報,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