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廊,藥閣深處燭火幽微。
沈青璃被關在靜室,一身灰衣端坐於蒲團之上,神色冷寂,唇緊抿如刀裁。
自那夜對峙之後,她再未開口一字,仿佛魂魄早已離體,隻餘一具執念不散的軀殼。
雲知夏卻不急。
她立於藥閣主堂,手中輕撚一片乾枯的蛇蛻,指尖微碾,灰白粉末簌簌落下。
她眸光沉靜,像一潭無波之水,倒映著滿室藥香與暗湧殺機。
“墨八。”她忽然開口,聲不高,卻穿透寂靜,“去南鎮請陳藥婆,就說——她調的‘寧心散’,今年的引子,味變了。”
墨八自梁上躍下,黑衣如影,隻低應一聲便隱入夜色。
三日後辰時初刻,一個拄著竹杖的老婦人緩緩踏入藥閣。
她滿頭銀發用布條隨意束起,臉上溝壑縱橫,眼神卻銳利如鷹。
甫一進門,尚未落座,便皺眉四顧,鼻翼微動。
“這味不對。”她沉聲道,“‘寧心散’本應清香微苦,入鼻醒神。如今卻泛腥甜,像是摻了不該摻的東西。”她踱步至藥簍前,伸手抓了一把殘渣,湊近細嗅,臉色驟變,“三年前,南鎮有個姑娘,每夜夢遊,走到井邊就往下跳,救回來也不記得事。我查了她吃的藥,就是這味‘寧心散’,隻是……加了點‘蛇蛻灰’和‘月見露’。”
她抬眼盯著雲知夏:“開方的,是個年輕女醫官,叫沈青璃。”
話音落下,雲知夏眸底寒光一閃。
她從案上取來一疊批注文書,又翻開沈青璃日常謄寫的藥錄,兩相對照——筆跡如出一轍,連勾畫轉折處的習慣都分毫不差。
不是巧合。
她緩緩合上紙頁,聲音冷如霜降:“查近一個月‘寧心散’領用記錄。”
小竹應聲而出,不多時捧著賬冊歸來,指尖顫巍巍點在某一行:“每日申領三份……兩份入藥簍,一份由沈助教親自帶走,登記為‘私研改良’。”
“私研?”雲知夏冷笑,“她自己從不服用,卻日日取藥,還特意避人耳目。”
她起身,拂袖而去,直奔沈青璃居所。
屋內陳設簡樸至極,床榻低矮,櫃中衣物皆洗得發白。
雲知夏目光掃過角落,忽而蹲下身,指尖輕叩地板——有空響。
她撬開暗格,取出一隻烏木小匣。
匣中封著一包未拆的藥粉,色呈淡青,觸之微涼。
她取出隨身攜帶的“冰心蓮露”滴入少許,藥粉遇液泛起幽藍微光,旋即析出一絲極淡的銀砂,在燈光下流轉不定。
“魂引砂。”她低聲吐出三字,眸光驟冷。
此物非毒,卻比毒更險。
它不傷五臟,專擾神識,可使人陷入半夢半醒之間,聽憑施術者言語牽引,如傀儡般行事——是操控心智的絕佳藥引。
但她很快意識到——這藥,不是用來控製沈青璃的。
而是用來喚醒某個人。
她連夜調閱軍醫監塵封舊檔,在一卷泛黃卷宗中尋到關鍵線索:守脈閣覆滅當夜,三名核心醫官被秘密轉移,名單上赫然寫著——沈明遠,女,二十三歲,沈青璃胞弟,因反對“醫律院”以活人試藥,被判“靜脈鎖”,神魂封閉,長眠不醒。
靜脈鎖,乃醫律院秘術,以毒針封經鎖脈,使人意識沉淪,形同活死。
解法唯有《毒理輯要》中所載“解脈術”——可此術早已失傳,唯殘篇藏於那本被眾人覬覦的禁書之中。
雲知夏終於明白了。
沈青璃盜取金匱,並非要毀她醫術,也不是為權謀之爭。
她是想借《毒理輯要》中的秘法喚醒弟弟,可她深知,若貿然求醫律院殘部相助,必遭懷疑;唯有先以“肅清亂術”為名,將雲知夏的醫法定為“邪道”,才能讓那些守舊之人心甘情願翻出古籍,重審醫律——屆時,她才有機會接觸到“解脈術”。
她不是敵人。
是走投無路的姐姐。
雲知夏站在燈下,指尖摩挲著那張泛黃藥方,良久未語。
風從窗隙鑽入,吹得燭火搖曳,映得她側臉輪廓分明,似刀刻而成。
她沒有動沈青璃,也沒有上報軍醫監。
反而在當夜,親手將真正的《毒理輯要》用油紙層層包裹,藏入一本破舊《女則》夾層之中。
封麵她親筆題了四字——“貞順傳家”,筆跡端莊溫婉,與她平日淩厲風格截然不同。
書被置於她案頭最顯眼處,仿佛一本再尋常不過的閨訓讀物。
她喚來小竹,聲音平靜無波:“明日你去藥童間走一趟,說師父近日研讀《女則》,感慨良多,說醫者亦需修德守禮,尤其不可妄動刀針,否則便是逆天背倫。”
小竹一怔:“可……師父您不是剛駁了‘醫無律’之論嗎?”
雲知夏唇角微揚,笑意卻未達眼底:“正因駁了,才要說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