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濟安銀號。
暮色壓城,灰雲低垂,仿佛還未散儘那夜三十七處衝天火柱留下的煙塵。
風過巷口,卷起幾片焦紙殘屑,在門檻前打了個旋,又悄然落地。
銅鈴輕響,雕花木門緩緩推開。
錢掌櫃佝僂著背迎出來,臉色慘白如紙,額角冷汗涔涔滑落,濕透了鬢邊幾縷花白發絲。
他嘴唇哆嗦,聲音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藥閣主……小的隻是代管賬目,不敢問用途啊!”
雲知夏不語。
她一身素白藥紋長衫未換,袖口銀線脈絡在昏光下泛著冷芒,像活過來的經絡,悄然流轉著生死之息。
她緩步踏入,青玉履踏在烏木地板上,無聲無息,卻讓整個銀號瞬間凝滯如冰。
她從袖中取出一包灰燼,輕輕置於案上。
灰黑碎屑鋪開,幾片焦脆紙角尚存殘墨——正是從裴府密室烈焰餘燼中拾得的“醫律賬頁”殘片。
邊緣蜷曲如枯葉,墨跡卻詭異地未被全毀,隱隱浮現“豫州”“江南”等字痕。
錢掌櫃瞳孔驟縮,喉頭一滾,幾乎要跪下。
雲知夏指尖微動,一枚細若毫毛的銀針悄然探出,輕輕挑起一片焦紙。
她閉目,鼻翼微張,藥感如潮水般蔓延而出——那是前世千萬次調配毒劑、解析藥材練就的本能,五感通靈,可辨百物本源。
片刻,她睜眼,眸光如刃,直刺錢掌櫃心魂。
“這墨,含西域龍血膠。”她聲冷如霜,“每兩值百金,產自大漠死境,十年不過三兩出。你一個小小銀號,三年走賬十七萬兩,名目全是‘修繕太醫院’?誰批的?”
話音落,室內死寂。
錢掌櫃雙膝一軟,撲通跪地,雙手顫抖指向內室:“是……是戶部左司的周郎中……但小人隻是過賬,真正做冊的是老賬房!小的真不知那些錢去了哪裡啊!”
雲知夏目光不動,隻緩緩抬手,將銀針收回袖中。
針尖一點暗紅,是殘留的藥性反噬痕跡——那墨中不僅有龍血膠,更混入微量“牽機引”,一種慢性麻痹毒,長期接觸者會神誌恍惚,最終暴斃。
她早該想到。
能寫出那樣鐵證如山的“醫諜名錄”,絕非一人之力。
背後必有一條隱秘財路,一張綿延多年的賬網。
而今晚,這張網開始崩裂。
當夜,子時三刻。
戶部老賬房陳伯被人發現死於家中窄屋。
門窗緊閉,無外人闖入痕跡。
屍身僵硬,口鼻流出黑血,指尖發紫,舌根潰爛——典型的內毒攻心之象。
沈青璃披著鬥篷匆匆趕來,臉色蒼白,手中提著一隻藥箱。
她是前醫律使,曾親手簽署無數道批文,如今卻站在體製的廢墟前,目睹它腐爛出血。
雲知夏蹲下身,指尖輕撥死者指甲縫——一抹極細的墨渣黏附其間,色澤幽黑,觸之微黏。
她取出隨身藥囊中的“顯影粉”,輕輕灑上。
刹那間,墨渣泛起淡淡赤光——與銀號賬頁殘片上的墨跡同源!
她凝眉,取出三枚特製銀針,緩緩刺入死者太陽穴與風府穴。
針尾係著一根極細的蠶絲,另一端浸入盛有藥液的小盞。
這是她獨創的“引憶術”,借藥力激發腦中殘存氣血波動,追溯臨終記憶。
盞中藥液漸起漣漪,映出斷續畫麵:昏黃油燈下,老人顫抖著手翻動賬冊,額頭布滿冷汗;門外傳來腳步聲,他猛地合上冊子,咬破手指,在炕席上狠狠寫下五個字——
醫律=耳目
筆畫歪斜,血跡斑斑,卻力透席底。
雲知夏睜眼,針起,藥止。
沈青璃怔在原地,忽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淚如雨下:“我們簽的每一道批文……不是醫令,是緝令!我們不是救人,是在幫他們殺人……”
屋外風起,吹得窗紙嘩嘩作響,如同亡魂低語。
角落裡,小啞默默上前,遞上一幅炭筆畫。
紙上,京城地圖輪廓清晰,三十七個紅點精準分布,每一處都是當晚被焚的藥館位置。
令人驚駭的是,每個火點旁都標注了時間——分秒不差。
更詭異的是,所有起火點,無一例外,皆為各館存放賬冊的偏室或暗櫃。
雲知夏盯著那幅畫,良久未語。
她終於明白——那些藥館早已被安插“記事吏”,表麵是整理醫典,實則是記錄藥閣弟子行蹤、診療病例,乃至私語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