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空曠,龍椅高懸,金漆斑駁如老樹皸裂,蛛網在梁間垂落,仿佛百年無人問津。
唯有香霧嫋嫋升騰,纏繞柱礎,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氣——那是北境軍營中才有的迷神香,專為審訊重犯所設,可令人神誌渙散,言不由衷。
雲知夏緩步入內,青玉履踏在冷石之上,足音清冷如更漏滴水。
她披著一襲素白藥紋長衫,袖口繡著細密銀線脈絡,像極了人體經絡圖。
風從殿外吹來,拂動她鬢邊一縷碎發,也吹動了那縷自朱雀橋頭纏上車轅、始終不散的金絲心火。
“雲閣主。”裴公公立於階下,聲音壓得極低,幾近耳語,“相爺已在‘靜心殿’候您半日。”
她眸光微閃,未語。
靜心殿?
那不是朝議之所,而是先帝用來私審謀逆重臣的密殿,四壁嵌銅,隔絕內外,連鳥雀飛過都會被震落。
一個醫者,被召至此地述職?
何其荒唐。
她不動聲色地從袖中取出一枚“清音香丸”,暗含指間。
藥香沁入鼻息,瞬間打通識海屏障,五感清明。
她閉眼一瞬,便已感知到空氣中浮動的迷神藥香——極淡,卻綿長,與北境軍營中那些被蠱惑心智的士兵所聞之香,同源同根。
他們想讓她跪著說話。
她冷笑,唇角微揚,卻不帶一絲溫度。
靜心殿內,燭火幽綠,映照出裴元衡端坐的身影。
他身穿紫袍玉帶,手撫一卷黃綢密令,指節修長如刀刻,目光如寒潭深水,不動聲色地將她上下打量。
“雲閣主北境平疫,功在社稷。”他開口,聲如金石,“然醫者無統屬,散若流沙,易生亂端。本相提議,藥閣並入太醫院,由醫律院統轄,如何?”
話音落,殿內死寂。
這是明麵上的“恩賞”,實則是斬根奪魂。
藥閣若歸醫律院,那三十七支巡講隊、遍布十二州府的民間醫館、數萬受她救治的百姓,都將淪為權臣眼中的“耳目”與“暗樁”。
而她,將成為一枚被供奉在神壇上、卻再無實權的傀儡。
她垂眸,似在掙紮,指尖微微顫抖,像是承受著莫大壓力。
良久,她終於緩緩跪下,雙膝觸地,發出一聲輕響。
“若……若能保藥閣弟子性命周全。”她的聲音低啞,仿佛從喉間擠出,“我……願獻《藥閣弟子名冊》。”
她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冊青布包本,雙手奉上。
紙頁泛黃,字跡工整,一行行名字清晰可辨——皆是她一路巡講所錄的醫者名錄,有鄉野郎中,有采藥婦人,有曾斷肢重生的樵夫,也有靠她一劑湯藥活下來的垂死老嫗。
這不是什麼機密,而是她行走天下時,親手寫下的“活證”。
裴元衡接過名冊,指尖輕撫封麵,眼中冷光漸盛。
他一頁頁翻閱,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揚:“三十七人南下,六隊北援……分布遍及十二州府。”他低聲自語,仿佛在計算什麼,“若皆為耳目所用,民間一舉一動,儘在掌握。”
他抬眸,對裴公公道:“即刻傳令醫律院,三日內接管各地藥館,按冊點名,授‘醫諜令’腰牌。”
裴公公躬身領命,退下。
殿內隻剩二人。
雲知夏仍跪著,低垂著頭,長發遮住麵容,看不清神色。
唯有她指尖微動,那縷自朱雀橋頭追隨而來的金絲心火,悄然滲入名冊紙縫,無聲無息地浸染每一頁紙角。
火不燃,卻蘊熱;熱不顯,卻藏變。
——那名冊之中,早已混入她特製的“引火藥粉”,遇溫即燃,唯藥感可察。
一旦有人妄圖用此冊為據,大肆清查藥閣弟子,隻需一點火星,便可焚儘證據,連帶揭發者自身,也將被卷入“私藏禁藥、圖謀不軌”的死局。
她不是在交出名冊。
她是在布網。
裴元衡盯著她,忽然輕笑:“雲閣主,你可知為何本相獨選你入靜心殿?”
她不答,隻緩緩抬頭,目光如刃,直刺其心。
“因為,”他緩緩道,“你比誰都清楚,《醫律典》為何被焚。你也知道,如今供奉在宗廟裡的,不是祖宗牌位,是‘律髓’。”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近:“而你,竟敢在朱雀橋頭燃心火立誓——那是隻有醫律使才敢行的‘焚心為燈’之禮。你不是在立誓行醫,你是在……挑戰神律。”
雲知夏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如深潭:“若醫道隻為權貴續命,那這‘神律’,不拜也罷。”
裴元衡瞳孔一縮。
她緩緩起身,不再跪,也不退,隻是靜靜望著他:“我獻名冊,非為屈服。隻為讓你們看清——當你們把醫者當耳目時,醫道,已成了刀。”
她轉身,走向殿門,衣袂翻飛如鶴翼。
身後,香霧繚繞,燭火忽明忽暗。
而那本青布名冊,靜靜躺在案上,紙頁邊緣,一道極細的金痕正悄然蔓延,如火種潛伏,隻待燎原。
她走出靜心殿,陽光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