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藥閣最高處。
風如刀割,吹得簷角銅鈴嗚咽作響。
雲知夏盤膝而坐,白衣染血未乾,指尖一滴鮮紅墜入銅爐中央,發出“嗤”的一聲輕響,仿佛天地間某根隱秘的弦被撥動。
她麵前那尊名為“心火歸元”的古爐,開始緩緩震顫。
三百片薄如蟬翼的骨片,皆是自各地律修堂廢墟中拚湊尋回的殘骸——那是被焚毀千年的醫者誓約、被抹去的行醫準則、被權貴踐踏的醫道根基。
每一片上都刻著微不可見的文字,是先賢以骨為紙、以血為墨寫下的《醫者誓》片段。
此刻,它們在爐中旋轉,泛起幽光。
雲知夏閉目凝神,十指交疊於丹田,體內殘存的藥感如蛛網鋪展,逆衝十二經脈。
她不是在煉藥,而是在點燃一場跨越時空的精神共振——以己心為引,以血脈為橋,喚醒散落九州的“心碑”。
心碑,是藥閣弟子行走天下時所立的無名石碑。
不刻名姓,不記功過,隻鐫一句:“醫者仁心,濟世無分貴賤。”
它是象征,也是種子。如今,它要成為燎原之火的起點。
“啟。”
她低語一聲,聲音幾不可聞,卻似雷霆炸裂於虛空。
刹那間,爐心爆發出一道金紅色火焰,非炭非油,純粹由意誌與信念燃起——心火。
這火順著她指尖血脈倒灌而入,沿著奇經八脈奔湧,直衝泥丸宮。
她的太陽穴突突跳動,額角滲出細密冷汗,牙關緊咬,才沒讓痛哼溢出口外。
這不是尋常施術,而是以生命為薪柴,強行開啟群體感知。
藥感在極限狀態下擴張,穿透山河阻隔,穿越城池高牆,觸及千裡之外的每一座心碑。
那些沉默佇立的石碑忽然微微發燙,表麵浮現出流動的銘文,仿佛沉睡的靈魂被喚醒。
有人在深山采藥的小屋中驚醒,望著窗外莫名亮起的石碑,怔然起身。
有人在邊陲軍營替傷兵換藥,忽覺手中銀針輕顫,抬頭望見營地外那座塵封已久的心碑正泛著微光。
還有人正在獄中煎熬,雙手戴枷,卻看見牢房角落一塊碎石竟浮現字跡:“你未孤,道未滅。”
千百盞燈,在這一刻同時點亮。
虛空中,無數模糊身影執燈而立,圍成一圈,環繞著雲知夏的意識投影。
他們穿著不同朝代的醫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肢體殘缺,有的麵容焦黑,皆是曾因觸犯“醫律”而遭迫害致死的遊魂。
他們齊聲誦念,聲音疊加成洪流,響徹天地:
“我願以身為盾,護此道不滅;
縱焚吾身,不改初心;
縱誅吾族,不棄仁術;
今日重誓——醫道歸民,非王侯私器,非律法牢籠,乃天下蒼生共有之路!”
誓言落時,金線般的光芒從心火爐衝天而起,撕裂雲層,化作一張橫貫九州的巨大光網。
每一處亮起的心碑,都是網上一點星火,連綴成圖,照亮了整片黑夜。
京城裴府,裴元衡猛然跪倒在地。
他手中正翻閱的《醫諜總錄》——那本記錄天下醫者動向、可隨時勾決生死的禁書——竟無火自燃,頃刻化為灰燼。
更可怕的是,他胸口如遭重錘猛擊,心跳紊亂,幾乎窒息。
他踉蹌撲至窗前,推開雕花木扇,望向夜空。
那一瞬,他僵住。
天地之間,火光如織,仿佛星辰墜地,萬家燈火都不及其萬一。
每一盞“心碑燈”都在燃燒,明亮得如同白晝降臨。
他的嘴唇顫抖,臉色慘白如紙,喃喃出聲:“她……她不是在傳訊……”
“她在立約。”
“以魂為契,以命為證,與天下醫者共立新道——從此,醫不由君授,不由律管,而由心承!”
紫宸殿內,龍榻上的皇帝猛然睜眼。
雙目清明如洗,再無半分昏聵之態。
他一把扯下頸間禦醫所贈的“安神玉佩”,狠狠擲地粉碎。
隨即抬手,撕碎枕下那枚青灰色香丸包裹的“靜心符”——正是裴公公悄然放入的迷神之物。
“咳……咳!”他劇烈咳嗽,眼中怒火滔天,“傳……即刻傳旨!”
侍從跪伏不敢應。
他掙紮坐起,一字一頓,聲如驚雷:“醫道歸民——律不得束!誰再敢以‘醫律’二字禁錮蒼生性命,朕……親自斬之!”
話音落下,整座皇宮仿佛震動了一下。
司禮監連夜行動,印璽啟用,聖諭疾馳而出。
而藥閣高台之上,金線驟然黯淡。
雲知夏身體一晃,嘴角溢出一抹鮮血,順著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膝前的骨片上,洇開一朵猩紅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