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疫村,夜雨如注。
茅屋低矮,四壁漏風,爐火將熄未熄,映得牆角蜷縮的孩童麵色青紫。
老婦跪在土炕前,雙手顫抖地捧著一碗清水,水裡漂浮著幾片尚未燃儘的灰燼,墨黑如淚痕。
“喝啊,乖乖,喝了就不燒了……”她聲音沙啞,幾乎泣不成聲。
那孩子早已神誌昏沉,牙關緊咬,額頭滾燙如炭。
村醫站在門口,背著藥箱的手垂在身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試遍了所有湯劑,連金石散都用了兩劑,可熱勢不退反升,脈象如沸。
這病,邪得不像天災,倒像人禍。
可就在那碗灰水送入唇間的刹那,孩子忽然輕輕抽搐了一下,喉頭滾動,竟自己咽了下去。
緊接著,冷汗從額角滲出,順著鬢發滑落,浸濕了枕巾。
一滴,兩滴……不多時,全身如蒸籠般冒出細密汗珠,高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退去,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
老婦愣住,繼而撲通跪地,對著牆上那幅殘破畫像磕下頭去。
“活了!雲娘子救了我孫兒!”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之間傳遍三鄉五裡。
不隻是這一家,隨後數日,凡有發熱、驚厥、疫毒纏身者,皆有人焚畫取灰,混水服用,十之七八竟真見奇效。
街頭巷尾開始流傳一句話:“雲知夏三字,可入藥。”
起初是窮苦百姓無醫可求下的絕望嘗試,後來竟成了口耳相傳的“神方”。
有人將她的名字寫在符紙上燒成灰,有人剪下畫像衣角縫進香囊隨身攜帶,甚至有巫祝設壇供像,宣稱“拜知夏,百病消”。
風聲傳到藥閣時,沈青璃正在校對《心火授業錄》最後一卷。
她猛地合上書冊,眉宇間怒意翻湧。
“荒唐!”她拍案而起,“她斷脈之後以心火傳道,為的是讓醫者學會感知生命,不是讓自己變成神像供人膜拜!”
當即提筆寫下《禁神化令》,朱批加急送往各地分閣:“凡以人名為藥、立像為祀者,削籍除名,永不錄入藥閣門牆。”
與此同時,小竹已率十人小隊抵至豫州。
她踏著泥濘走入那個曾救活孩子的村落,親眼看見那麵被香火熏黑的牆壁,和牆上那幅千瘡百孔的畫像——有人用刀割下眼睛貼在自家門楣驅邪,有人剜走指尖埋入田中祈福。
她站在屋中央,久久未語。
直到墨十四悄然現身,遞來一張輿圖。
“義莊地下有異。”他低聲說,“地氣陰寒,脈動紊亂,與心碑共鳴頻率相反,像是……在吞噬什麼。”
小竹眸光一凜。
她立刻帶人前往廢棄義莊。
那地方早年死過一場瘟疫,屍骨成堆,後來建了祠堂鎮壓,如今牆塌梁朽,蛛網密布。
她們撬開地磚,挖至三尺深處,觸到了冰冷石階——一道向下延伸的階梯,隱沒於黑暗之中。
小竹點燃心燈,率先而行。
階道儘頭,是一座深埋地底的石殿。
四壁刻滿律文,字跡森然,仿佛由無數哀嚎凝聚而成。
中央一根殘柱直通穹頂,表麵裂痕縱橫,卻仍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更詭異的是,柱底嵌著一口銅鈴,形製古拙,鈴舌卻是人骨所鑄。
“律音祭壇……真的還活著。”小竹聲音冷如寒鐵。
她取出雲知夏所授的十二盞心燈,按“火引術”方位一一布陣。
每盞燈芯皆由清音艾撚成,燃時不顯光焰,卻能引動地脈熱流,與心碑遙相呼應。
雷雲恰在此時壓境,電光撕裂天幕,暴雨傾盆而下。
小竹立於陣眼,雨水順發梢滴落,浸透衣襟。
她將重生後的“反律蠱”置於銅盤中央,指尖凝力,心火自掌心噴薄而出。
火焰騰空而起,瞬間點燃十二盞心燈。
燈火相連,如星軌閉環,地底傳來悶響,熱流自四麵八方湧來,與祭壇陰寒之氣激烈對衝。
“你們信石能控人,我信火能燒謊!”她高聲宣告,將蠱投入火心。
轟——!
烈焰衝天,整座祭壇劇烈震顫。
石柱崩裂,塵土飛揚,那口銅鈴發出一聲尖銳悲鳴,仿佛萬千冤魂齊哭,隨即在高溫中扭曲變形,熔為鐵汁,緩緩滴落。
墨十四躍入廢墟,在焦土中翻找片刻,拾起半卷殘冊。
紙頁雖被燒去大半,但殘留文字仍清晰可辨:
“若雲知夏身死,可立其像為‘藥神’,使民自縛;若其未死,則煽民神化,亂其道統,使其功歸虛妄,其名成枷鎖……”
小竹接過殘冊,冷笑出聲:“他們連我師父的死,都想算進去。”
她凝視著那行字,眼中沒有懼意,隻有徹骨的寒。
“可惜啊。”她輕聲道,“你們低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