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大殿,青磚鋪地,金柱聳立,蟠龍藻井之下,百官分列兩廂,文武肅穆。
正中高台之上,禦史大夫端坐主位,紫袍玉帶,麵色鐵青。
他一拍驚堂木,聲震屋瓦:“雲知夏!妖女亂政,以亡魂蠱惑人心,動搖國本,此等邪術,豈容於朝堂?當誅!以儆效尤!”
滿殿寂靜,唯有銅爐香煙嫋嫋,卻似凝滯不動,仿佛連空氣都懼怕即將降臨的風暴。
就在這死寂之中,殿門緩緩開啟。
一道素白身影踏光而入。
她走得極慢,卻每一步都像踩在眾人心跳之上。
肩頭一隻漆黑鴉鳥靜立,赤瞳如血,羽翼微張,竟無一人敢直視其眼。
小螢緊隨其後,雙手捧著一壇灰水,指尖發抖,卻咬牙穩住。
藥語婆佝僂著背,手中竹簡泛黃,刻痕深深,像是用三十年沉默寫下的控訴。
雲知夏行至殿心,停步。
她未跪,未辯,甚至連看都未看那禦史一眼。
隻輕輕抬手,將壇中之水儘數倒入殿中央那口百年銅盆。
水落無聲。
但她指尖一點幽藍火焰躍出,心火燃起,無聲墜入水中。
刹那——
銅盆內水波翻湧,卻不濺不沸,反而透出刺骨寒意,蔓延至整個大殿。
所有人不由自主後退半步,衣袖凝霜。
水麵如鏡,映出的卻不是人臉。
是屍。
三十六具屍骸影像逐一浮現:一個六歲女童胸口破開,藤蔓自心腔鑽出;一名婦人雙耳被根莖貫穿,口中塞滿藥草;一位老藥師蜷縮在鐵籠中,舌被割去,雙眼暴突,手中仍攥著半頁殘方……
更令人駭然的是,每一具屍骨旁,竟浮現出清晰墨跡——太醫院地庫編號:庚子叁佰陸拾壹、藥靈祭·第九次獻祭名錄、登記官:林德安。
“這……這不可能!”一名須發皆白的老太醫猛地從席間站起,踉蹌撲到銅盆前,顫抖著伸手欲觸水麵,又猛然縮回,“這些……這些冊子早已焚毀!地窖封禁三百年,怎會……怎會——”
話未說完,他腿一軟,跌坐於地,臉色灰敗如紙。
雲知夏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針,紮進每個人耳中:“你們燒了賬冊,卻燒不掉地底的哭聲。你們埋了屍體,卻埋不住藥根裡的怨念。”
她側身,藥語婆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在空中疾速劃動,手勢淩厲如刀。
小螢吸一口氣,強壓顫抖,一字一句翻譯:“我在太醫院掃了三十年的地。每年冬至,地窖開門,九名啞女被關進去。他們把‘靜心草’的種子塞進我們耳朵,讓藥藤生根,纏住聽覺——說這樣就能‘聽藥語’。可真正聽見的,是藥在哭,是人在叫。誰說了真話,誰就被割舌,埋進藥田,成了下一季的‘靈引’。”
滿殿嘩然。
有人怒斥“荒謬”,有人掩麵哽咽,更有幾位年輕醫官麵如死灰,彼此對視,眼中儘是驚恐。
一名青衫醫官突然起身,聲音發顫:“我師父……去年失蹤。走前一夜,他抱著《千金方》痛哭,說‘我聽見藥在哭,它們不想治病,它們想報仇’……第二天,他人就沒了,隻留下一雙沾滿泥土的靴子……”
他話音未落,殿角一名老藥官猛然抬頭,嘴唇哆嗦:“你師父……是不是姓沈?沈青禾的徒弟?”
青年一怔,重重點頭。
老藥官頓時癱倒,老淚縱橫:“完了……全完了……他們說那是意外,可我知道……他是聽見‘真藥語’的人……所以必須死……”
禦史大夫猛拍案幾,怒喝:“住口!陳年舊事,豈能作數?即便過去有弊,今日之太醫院,早已革新!所用藥材,皆出自淨土良方,清白無瑕!你雲知夏以幻術汙蔑醫道聖潔,其心可誅!”
雲知夏笑了。
那笑極淡,極冷,像雪落在刀鋒上。
她抬手,從袖中取出一道暗紅符紙——邊緣焦黑,符紋如血絲蜿蜒。
“你說清白?”她輕聲道,“那你可敢聽一聽,藥材自己怎麼說?”
她指尖一撚,心火再燃。
符紙點燃,幽藍火焰騰起,不灼人,卻令整座大殿驟然陰寒。
藥靈鴉展翅長鳴,一聲穿雲裂石。
緊接著——
三十六道聲音從火中湧出,重疊彙聚,化作一道洪流,響徹大殿:
“你們用我們的骨,煉你們的藥!
用我們的血,製你們的香!
用我們的命,換你們的功名利祿!
還敢說藥清白?!”
轟——!
殿內三十六座藥櫃同時震顫!
櫃門爆開,藥材傾瀉如雨,落地瞬間枯黑萎縮,葉片卷曲如焦炭,根莖寸寸斷裂,宛如集體自戕。
一名老藥火踉蹌衝入大殿,滿臉驚怖,撲跪在地:“大人……不好了!所有‘靜心草’製品……全毀了!就連宮中秘藏的‘九轉還魂散’……也化成了灰!這是……這是藥在自毀!它們不願再做血藥了啊!”
死寂。
連呼吸都停滯了。
百官呆若木雞,有人冷汗浸透朝服,有人顫抖著想要後退,卻被門檻絆倒。
禦史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
雲知夏緩緩環視四周,目光如刃,掃過每一張或驚、或懼、或愧的臉。
她沒有勝利的得意,也沒有複仇的狂喜。
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