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閣重建,青磚黛瓦在晨光中泛著新泥的濕潤。
九口古井沿階而列,井水澄澈如鏡,映著天邊初升的朝霞——那是用九百裡加急從江南運來的藥語花蜜釀成的燈油,每一滴都凝著星火餘溫。
蕭臨淵立於石階之上,玄袍未褪,眉宇間尚存皇陵風雪的寒意。
他掌心托著一枚銀針,細若發絲,通體流轉淡淡金紋,是雲知夏生前最後一支親手磨製的“引脈針”。
傳說此針能導氣入絡,喚醒沉眠之魂。
小春跪在第九口井前,盲眼低垂,雙手合十如捧聖物。
她不過十二歲,瘦弱得像一株被風雨打過的草芽。
可昨夜,她以指尖為引,在廢墟之中辨出三百味藥材,甚至憑氣味斷出一名士兵體內潛藏三年的慢性毒傷——那不是天賦,是某種更古老、更深邃的東西,在她血脈裡蘇醒。
“她說,藥閣之主,不必通神,隻需通心。”蕭臨淵聲音低啞,將銀針輕輕放入她掌心。
小春指尖微顫,仿佛觸到了師父最後的氣息。
她閉了閉眼,似在聆聽風中的低語,然後緩緩抬手,穩穩地將銀針插入第一盞心火燈的燈芯。
沒有火星迸濺,沒有咒語吟誦。
隻有一縷微光,自針尖升起,如螢火初燃。
刹那間——
全城的心火燈齊亮!
東市醫館簷角、西坊貧民窟窗台、南城破廟殘壁、北門戍卒帳篷……數十上百點幽藍火焰同時騰起,仿佛天地共鳴,萬靈共祭。
燈火如潮,自四麵八方彙聚而來,倒映在九口井水中,竟連成一片流動的星河。
那光不灼人,卻讓所有目睹者心頭一震,仿佛有什麼東西徹底變了——不再是醫者求神問卜,而是神明開始仰望醫者。
老藥奴顫抖著上前,滿頭白發沾著塵土,懷裡緊緊抱著一盆藥語花。
那花本該開於極南之地,如今卻在這北方寒土上綻放出淡金色花瓣,蕊中跳動一點心火。
他撲通跪下,額頭重重磕在石階上,老淚縱橫:“謝您……讓我們重新做人。”
他曾是藥閣最卑賤的雜役,因識字便被冠以“奴”名,一生隻能掃地熬藥,不得觸碰真傳。
如今,他掌心也有了一道金紋,雖淺,卻真實存在。
墨二十一自暗影中走出,黑袍獵獵,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卷竹簡——《星火錄》。
竹簡無封,卻以心火烙印為鎖。
蕭臨淵伸手翻開,第一頁便是陳九的名字,其後是北境軍醫、江南藥童、西域遊方僧……整整一百零七位,皆非名門出身,卻皆自發立誓:
“自此之後,行新術,救急症;破舊規,傳藥語;不拜神明,唯信人心。”
他一頁頁翻過,眼神愈沉。
這些人未曾見過雲知夏一麵,卻踐行著她畢生所求——醫道不屬於廟堂,不屬於秘典,而屬於每一個願意伸手救人的凡人。
直至末頁,一行小字浮現,筆跡清瘦如梅枝橫斜:
“藥感非天授,乃萬人信所聚。火滅可再燃,心死則道亡。”
蕭臨淵盯著那句話,良久不動。
忽然冷笑一聲,嗓音沙啞:“她連死後,都在教人怎麼活。”
風起,吹動他肩頭披風——那件染血的舊物,仍貼身攜帶,仿佛還能聞到她最後一息的藥香。
而在藥閣後院,焦土未淨,斷木殘垣之間,隻剩下一截枯黑的樹根,盤踞如龍骨,正是當年藥心樹被焚後的殘骸。
小春獨自走來,手中提著一隻陶罐,盛滿九井之水。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將樹根埋入新土,動作輕柔得像在安放一個熟睡的嬰兒。
“師父說,樹死了,根還在,就像醫者的心。”她低聲呢喃,指尖撫過泥土,“她說,隻要有人記得‘為什麼要救人’,藥道就不會亡。”
墨二十一站在院外,遠遠望著這一幕,神情複雜。
他守了一夜。
直到第三日黎明,東方微光初現,那一截死寂多年的殘根上,竟真的爆出一點嫩芽!
那芽極小,卻通體泛著溫潤金光,葉片舒展之際,脈絡清晰可見——竟是心火紋的模樣,如同有人用光絲織就了生命。
最詭異的是,當晨露凝聚於芽尖,滾落而下時,那滴露珠並未滲入泥土,反而在觸地瞬間轟然點燃,化作一盞微型心火燈,靜靜燃燒,照亮方圓三尺。
墨二十一瞳孔驟縮,下意識按住腰間刀柄。
這不是自然之力,也不是幻術妖法。
這是信念具象化的征兆——當千萬人心火同燃,竟足以逆轉生死,令枯木逢春!
他忽然明白,為何雲知夏甘願散儘肉身,也要點燃這場星火。
因為她從未想做神明。
她隻想做一個播火的人。
風拂過庭院,帶來遠處街巷的喧囂。
隱約有人聲議論,孩童奔跑的腳步,還有藥簍摩擦地麵的聲響。
小春坐在門檻上,指尖仍殘留著泥土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