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縮在地,身體抽搐,氣息微弱如遊絲。
“我……撐不到天亮。”他艱難喘息,顫抖著手撕開衣襟,露出最深處一道新刻的短句——
“醫者不跪天,隻跪蒼生。”
他抬眼看向雲知夏,瞳孔已開始渙散:“請……刻上碑。”
雲知夏俯身,輕輕握住他的手,鄭重點頭:“我答應你。”
她拾起骨書生遺落的骨刀,轉身走向火盆,將所有未能複原的血錄殘卷投入其中。
火焰升騰,灰燼紛飛,隨北風飄散,如同一場無聲的雪,灑向未知遠方。
密室內,隻剩寂靜與餘燼。
她抱起昏睡的血霧童,正欲離去,忽覺懷中孩子輕輕抽搐了一下。
低頭看去,那雙赤紅如血的眼睛,正緩緩睜開。
淚水,再一次滑落。
血霧童的呼吸越來越淺,像風中殘燭,微弱卻執拗地不肯熄滅。
雲知夏抱著她疾行於皇陵山道,足下碎石滾落深淵,身後洗藥穀的火光仍映紅半邊天幕。
可懷中的孩子忽然劇烈一顫,十指死死摳進她的手腕,指甲幾乎嵌入皮肉。
“師父……”血霧童睜開眼,雙瞳赤紅如焚,鮮血順著睫毛滑落,沿著臉頰蜿蜒而下,滴在雲知夏雪白的袖口,綻開一朵朵猩紅之花。
她沒喊疼,隻是輕輕笑了,嘴角扯出一絲極淡的弧度:“我淚已儘……毒也入心了。”聲音細若遊絲,卻字字清晰,“可我驗到了最後——三百六十道冤魂,脈象皆同,非妖邪作祟,是‘蝕骨散’慢毒累積……與初代祭司血書所載‘焚病骨為引’之症,完全吻合。”
她說完,喉間溢出一口黑血,身子軟了下去,卻仍用儘最後一絲氣力握住雲知夏的手。
“原來……不苦。”
話音落下,那隻小小的手頹然垂下,再無聲息。
雲知夏站在原地,風卷起她的衣袍獵獵作響,仿佛天地也在屏息。
她低頭看著那張蒼白如紙的小臉,眼角還掛著血淚,唇角卻凝固著解脫般的笑。
她沒有哭,也沒有跪,隻是緩緩將血霧童輕輕放平,脫下外袍蓋住她瘦小的身體,動作輕柔得如同安頓一個睡去的孩子。
可她的眼底,已燃起一座火山。
就在此時,一道黑影從暗處撲出,重重砸落在地——是墨二十八。
這個自幼被訓練成影衛、從不見血不動容的男人,此刻額頭磕在青石階上,發出沉悶聲響,接連三叩,額角破裂,鮮血橫流。
“屬下……曾奉命燒毀三十七卷民間醫案,押送九位‘妖醫’赴死!”他聲音嘶啞顫抖,字字泣血,“我信太醫院清白,信律法公正……可今日我才明白,我們殺的不是罪人,是救人的手!”
他仰起頭,眼中竟有淚光閃動:“從今往後,墨二十八願棄刀為奴,終身護醫卷、守真言!若有違此誓——”他猛然抽出短刃,削向自己左耳,“便如這殘軀,永世不得入光明!”
耳落血濺,他卻不閃不避,隻匍匐於地,靜候裁決。
雲知夏終於開口,聲音冷如寒鐵,卻又帶著某種不可撼動的威嚴:“你不必死。活著,比死去更難,也更重要。”
她轉身,一步步踏上皇陵最高處的祭台。
那裡,一隻古舊銅鼎靜立千年,積滿塵灰。
她將懷中血錄灰燼儘數倒入鼎中,指尖劃破掌心,鮮血滴落——
“轟!”
長明火驟然騰起,烈焰衝天,照亮整座皇陵,百裡可見!
火焰映照之下,她拔出骨書生臨終托付的骨刀,刀身刻滿曆代被誅良醫之名。
她抬手,在祭台石壁上狠狠刻下第一行字:
“凡救一人,不論出身,皆可為醫;
凡誣良醫,無論權貴,皆斬無赦。”
每一筆都深入石髓,每一道劃痕都似在撕裂三百年的黑暗。
風起火舞,她的身影被拉得極長,宛如一柄直插大地的利刃,割開了曆史的厚重帷幕。
遠處山道上,腳步聲紛至遝來。
一群衣衫粗陋卻目光灼灼的少年奔上山巔,為首者高舉一冊泛黃手抄本,聲音稚嫩卻堅定:“師父!我們來了!我們帶著《民間醫典》,來考您了!”
雲知夏回頭,望著那一張張年輕而熾熱的臉,終於輕輕撫上新刻的石碑,低語如風:
“這局棋,師父沒教過你——”
她頓了頓,眸光如炬,映著不滅長火:
“醫者,不寫史,隻——改史。”
風過碑前,火光未熄。
她立於鼎畔,指尖血痕未愈。
忽有一道纖細身影悄然靠近,是娘子,昔日采藥女中最沉默的一個。
她低頭遞上一塊焦黑陶片,雙手微顫。
陶片邊緣殘缺,中心卻清晰刻著七道彎曲紋路,末端一點深凹如眼,旁書八字:
“地脈七轉,藥井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