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被押赴焚場那夜,也是這樣一盞油燈,悄悄出現在井口邊緣。
沒有言語,隻有一碗淨水遞了下來,混著灰燼與淚水,成了他活下來的第一個恩情。
他低頭看著那盞燈,火苗搖曳,映出他扭曲的麵容。
手中的火油罐,一點點鬆了力道。
最終,他默默將油儘數倒入雪坑,斧刃輕叩地麵,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悶響,隨即轉身,悄然退入風雪。
無人知曉他曾來過。
雲知夏依舊執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但她眼角微動,唇線極輕地鬆了一瞬。
風雪漸歇。
她望向北方蒼茫雪嶺,眸光深邃如淵。
碑還沒立,火先燒過來了。
可她不怕火。
她本就是從灰燼裡走出來的。北風如刀,割麵不休。
廢營中央,三根控脈針依舊深插凍土,藍光未散,像守夜的魂靈,護著一方將生未生的碑。
雲知夏立於案前,炭筆落儘最後一字,抬手輕拂袖口灰屑,眸光一轉,沉聲下令:“熔爐。”
話音落,十二名粗布裹身的藥徒自雪中列隊而出,手中抬著七十二口殘破銅爐——那是北境七十二城曾焚燒醫者的“罪器”,也曾是熬藥救人的“聖器”。
如今,它們被一一投入早已挖好的地坑,堆疊如山。
火把擲入。
轟——!
烈焰衝天而起,銅爐在高溫中扭曲、**,繼而熔作赤紅銅液,翻滾如血河沸騰。
熱浪灼人,連風都為之退避三舍。
圍觀百姓紛紛後退,唯有雲知夏不動,她緩步上前,抽出隨身銀匕,鋒刃劃過掌心,鮮血瞬間湧出。
一滴。
兩滴。
三滴。
血落入銅爐刹那,火焰驟然一縮,繼而爆燃!
顏色由橙紅轉為幽藍,冷冽如鬼火,竟無聲無息吞噬四周溫度,連飄落的雪花都在半空凝滯、焚儘。
眾人駭然屏息。
阿乙跪在銅模之前,雙手捧起骨刀——那是一截取自初代醫律殉道者遺骨所製的刀具,通體烏白,泛著歲月與信念的光澤。
他盲眼低垂,指腹撫過冰冷銅模邊緣,似在感知即將誕生之物的輪廓。
“刻名。”雲知夏聲音清冷如冰泉擊石。
阿乙應聲而動,骨刀落下,第一道刻痕切入銅胎,發出刺耳卻莊嚴的刮響。
“李三娘,盲女,治瘟七城,活人逾萬,焚於永昌三年冬月。”
百姓嘩然。盲女亦能行醫?
“趙無骨,跛足,創小兒推拿術,傳徒百二十三人,焚於軍亂之日。”
有人低聲抽泣。
“蘇九娘,啞婦,精於產科,穩育千嬰,焚時懷胎六月。”
一婦人撲通跪倒,以額觸雪,淚如雨下。
每念一名,律婆便同步以手語打出其事,動作緩慢而莊重。
起初無人理解,漸漸有識得手語的老卒開始翻譯,再後來,孩童也學著比劃——“殘障亦可為醫”六個字,在寒風中悄然傳遞,如星火燎原。
一位老父抱著先天腿疾的兒子擠至前排,顫抖問:“我兒……若願學醫,可有機會?”
雲知夏側首看他,目光平靜卻有力:“隻要能救人,便是醫者。”
老人猛地跪地,叩首不止:“我兒若能學醫,死也無憾!”
呼聲漸起,如潮暗湧。
而就在這萬眾凝神、碑體將成之際——
遠方夜色撕裂。
馬蹄聲如雷霆碾過凍土,三百鐵騎披甲執銳,火把連成一條燃燒的赤蛇,直撲廢營而來!
當先一人玄鎧黑馬,眉目冷厲如刀削,正是北境總兵陸承武。
他翻身下馬,佩刀出鞘,寒光映雪,直指祭壇中央的雲知夏。
“你說醫者無罪?”他聲音嘶啞,帶著壓抑多年的恨意,“那你告訴我——我母高燒七日,隻因晚來一味黃芪,便斷氣於帳中!是誰之過?!”
風雪驟緊。
眾人噤若寒蟬。
雲知夏卻未動分毫,隻是俯身,將最後一行律文緩緩刻完。
筆畫收鋒,她才緩緩起身,抬手一指碑心,聲音不大,卻壓過千軍萬馬:
“你說要償命——那就來觸碑。”
她眸光如刃,直迎他怒火:
“若你母怨醫者,這碑……自會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