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萬籟俱寂之際,律婆忽然上前一步,枯瘦雙手緩緩抬起。
她不會說話,但她會手語。
而此刻,她身後不知何時已站滿了身影——數十名聾啞孩童,衣衫襤褸,眼神卻亮如星火,靜靜等待。
他們圍住醫律碑,如同守護聖物。
律婆的手動了。
第一個手勢落下,孩子們齊齊跟進。
無聲的手語,在月下流轉如河。
雲知夏望著那一雙雙虔誠的手,忽然聽見遠處村落傳來一聲蒼老卻堅定的呼喊——
“我兒殘手……可否學醫?”北風如刀,割過焦土,卻再也吹不散這片土地上沸騰的熱意。
律婆枯瘦的手在空中劃出第一道軌跡,指尖顫抖卻堅定。
那是一個“醫”字。
數十名聾啞孩童緊隨其後,雙手齊抬,動作整齊如一人——他們不是在模仿,而是在宣告。
月光灑落,映照著他們眼中滾燙的光,那一雙雙曾被世人視為“廢目”的眼睛,此刻盛滿了星辰。
第二字落下:“無”;第三字接續:“罪”。
無聲勝有聲。
這三字手語如驚雷滾過荒原,在場百姓無不心頭震顫。
這不是誦讀,是烙印,是將血與火換來的律令,刻進骨髓、傳於後世。
人群自發跪伏,連那些曾對醫者嗤之以鼻的老卒,也低下了頭顱。
雲知夏立於碑側,冷眸微動。
她看見一個斷臂少年掙紮著舉起殘肢,努力比出“醫”字的手勢,指尖顫抖得幾乎脫力,卻不肯放下。
她的心口忽然一滯——這些人不是來聽命的,他們是來認親的。
醫者,不該再是孤魂野鬼,而應是眾生可依的脊梁。
就在這萬籟俱寂之際,遠處村落忽傳來一聲嘶啞卻震徹天地的呼喊:
“我兒殘手……可否學醫?”
聲音蒼老,帶著三十年未敢啟齒的怯懦與期盼。
一位白發老者拄著拐杖走出人群,手中捧著一隻蒙塵藥箱,漆麵斑駁,鎖扣鏽死——那是舊時代“巫醫案”前,鄉野郎中走村串戶的遺物。
他跪倒在雪中,額頭抵地,聲音哽咽:“他曾被燒了手,可他還想救人啊!”
全場靜默。
所有目光轉向律婆。
她沒有回頭,隻是緩緩抬起雙手,在月下打出一個字——
“可。”
那一瞬,仿佛天門洞開。
歡呼如海嘯般炸起,孩童們瘋了似的湧向醫律碑,爬上殘缺的碑體,用炭條臨摹新刻的律文。
他們一筆一劃地抄,一字一句地記,如同傳遞聖旨,又似播撒火種。
一個小女孩跌了下來,膝蓋磕破滲血,卻抱著炭條嚎啕大哭:“我要記住!我要教人!”
雲知夏靜靜望著這一切,指節微微發白。
她知道,從今日起,醫不再依附權貴,不再匍匐廟堂。
它將紮根於泥濘,生長於殘軀,燎原於無聲。
三日後,晨霧未散。
她披上玄氅,牽馬立於坡前,最後一眼回望那座染血的銅碑。
風拂麵,帶來一絲異響——
“哢。”
極輕的一聲,像是石裂,又像新生。
她猛地頓步,回首望去。
昨夜那道被陸承武刀劈而出的裂痕,竟已悄然愈合。
而在原本平整的碑麵上,一行從未有人刻寫過的字跡,如藤蔓自生,緩緩浮出青銅肌理:
“他們想燒乾淨,偏偏——燒出了光。”
雲知夏怔住。
寒風卷起她的衣角,心跳卻如擂鼓。
她一步步走近,指尖輕輕撫過那行字——溫的,仿佛還帶著呼吸。
她忽然笑了,極輕,極淡,卻破開了三百年來壓在醫者肩頭的陰霾。
風驟起,碑頂殘雪簌然滑落,露出底下深埋的銘文基底——那不是單一匠造之印,而是百家藥爐的火紋熔鑄於一體,交織成一道永不磨滅的圖騰。
她轉身,踏上北行之路。
身後,大地仍在蘇醒。
一點嫩綠,悄然頂開碎石,在碑縫深處,輕輕探出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