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風,今夜是黑的。
雪未落,天先裂。
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仿佛一柄巨斧懸在頭頂,隻待劈下。
醫律碑孤零零立於荒坡中央,青石表麵浮著一層幽藍微光,像是三百年前那些被焚死的醫者之魂,在地底睜開了眼。
雲知夏站在碑心,九根玄鐵針橫列掌中,針身泛寒,如凝霜雪。
每一根都重若千鈞——不是物理之重,而是命運的重量。
它們將刺穿她的經脈,鎖死她與藥草之間那條天生的感應之路。
從此以後,她再不能憑直覺辨毒、靠氣息識藥。
她將徹底從“藥師”淪為“醫者”——一個僅靠頭腦與雙手行走人間的存在。
可這,正是她要的。
“一旦落針,藥感永斷。”斷脈僧盤坐陣眼,枯瘦如柴的手指握著一支骨筆,正以自身精血在凍土上勾畫“心火封引圖”。
他的聲音沙啞如砂紙磨骨,“你這一生,再觸不得天地藥靈。”
雲知夏輕笑,指尖撫過第一根針尖,目光落在碑文最後一行:“救一人,立一言”。
“我本就不靠它活著。”她低語,嗓音清冷如泉擊石。
話音落,針起。
第一針,直入膻中穴。
劇痛如雷貫頂,她身形微晃,卻穩穩釘在原地。
鮮血順針管流淌,滴落在碑麵“救”字之上,刹那間,整座醫律碑嗡鳴震顫,仿佛有萬千亡魂齊聲低喝。
第二針,心俞。
墨三十藏身碑後那株枯鬆,瞳孔驟縮。
他看見她肩頭猛然一沉,唇角溢出血絲,染紅了素白衣襟。
她沒有喊,甚至沒有皺眉,隻是緩緩抬頭,望向南方——那裡,星河斷裂,一顆孤星正急速墜落。
他忽然記起三年前那個雨夜。
藥語堂大火衝天,他奉肅王令,率死士破門而入。
滿屋典籍化為灰燼,唯有一老醫跪於殘架前,左手執刀,右手自斷手腕,血淋淋捧起一本焦邊醫書,嘶吼:“此方可活萬人!誰敢奪——便是與天道為敵!”
那一幕,他至今不敢回想。
此刻,眼前女子一針一針刺入心脈,竟比當年斷腕更烈三分。
她不是在獻祭身體,而是在斬斷天賦、割舍本能,以血肉為契,換一道不可篡改的律法。
她要的,從來不是醫術通神。
她要的是——醫道成律,言出即法。
第三針至第七針,連環落下,分彆鎖住神道、靈台、至陽、筋縮、中樞五穴。
每落一針,碑麵光芒便強盛一分,地麵紋路燃起赤焰,竟是以她心頭血為薪,點燃了三百年的怨與願。
斷脈僧雙目翻白,口中念咒愈急:“心火起!封脈成!天地為證,律不可逆!”
第八針,直貫鳩尾。
雲知夏終於跪倒,單膝撐地,額上冷汗混著血水滑落。
她的呼吸開始紊亂,視野邊緣發黑,可嘴角仍掛著一絲近乎癲狂的笑意。
她看見了。
在意識即將潰散的瞬間,她“看”到了那些看不見的東西——藥性流轉的軌跡,毒素侵體的路徑,甚至人心深處的謊言脈絡。
這些曾模糊感知的能力,如今正被她用命一寸寸釘進這方大地。
第九針,懸於命門之上。
風驟停。
雪未落,空中卻已有細碎冰晶懸浮不動,仿佛時間也為之屏息。
斷脈僧嘶吼:“最後一針!落則魂損三成,若無心火承接,必死無疑!你可想清楚?”
雲知夏喘息著,抬手抹去唇邊血跡,眼神清明如初。
“想清楚了。”她輕聲道,“我不救人的時候,早該死了。”
針落。
命門破。
轟——!
一道無形波紋自碑心炸開,席卷百裡。
北境群山齊鳴,積雪崩塌,千裡凍土之下,無數埋骨之地滲出暗紅血水,竟順著地脈流向醫律碑,彙成一條蜿蜒的赤河。
碑文“救一人,立一言”驟然熾亮,字字如烙鐵燒紅,繼而浮空而起,化作九道金痕,環繞雲知夏旋轉不休。
她仰頭,發絲飛揚,眼中無痛,唯有燃燒的意誌。
這一刻,她不再是沈未蘇,也不是雲知夏。
她是醫律本身。
而就在此時,三裡之外,陸承武立於鐵騎陣前,玄甲覆霜,目光如刀。
親兵策馬奔來,聲音顫抖:“將軍!肅王親率禦林軍五萬,已破邊關三哨!朝廷詔令,命您即刻擒拿‘亂律妖婦’,否則——夷族!”
陸承武不語,隻盯著遠方那道衝天而起的金光。
副將跪地哀求:“將軍,那是皇命啊!”
“今日起。”他忽然拔刀,寒光一閃,帥旗應聲而斷。
刀鋒斜指蒼穹,聲如雷霆:“我的命——歸醫律。”
殘旗獵獵飛舞,如戰書飄揚。
他抬手,摘下肩甲上的靖字徽章,擲於雪地。
“傳令:凡近碑百步者,無論官兵皇親,射!”
箭陣森然抬起,寒芒如林。
同一瞬,墨三十自枯鬆躍下,渾身殺氣暴漲。
空中忽有黑影掠過——肅王令旗乘風而來,欲鎮壓醫律碑。
他怒吼一聲,一刀斬出。
刀光裂雪,旗斷兩截。
灰燼紛飛,如雪片般落在碑前,尚未觸地,便被一股無形之力焚為虛無。
他站在風中,望著雲知夏搖搖欲墜的身影,喉頭滾動,終是單膝跪地,低聲叩首。
不止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