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山坡,盲眼老者拄杖而立,忽然麵向碑地方向,深深俯首;
藥童們手拉著手,圍成圓圈,無聲吟唱;
律婆十指翻飛,打出一句句手語,如同禱文:
“她替我們,斷了神賜之路。”
“卻為我們,立了人間之法。”
風雪終於落下。
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天幕撕裂,可就在那漫天雪色之中,醫律碑巍然不動,光芒愈盛,竟將雪片映成淡金。
而在南方官道上,一支浩蕩大軍正碾過冰河。
肅王端坐鑾駕,麵容冷峻,手中握著一枚青銅鈴,鈴舌為空,內刻“禁言”二字。
他身後,言鎖奴垂首而行,頸間鐵環隨呼吸發出刺耳摩擦聲,似鏽蝕多年,又似從未被潤滑過一日。
忽然——
他腳步一頓。
喉中鐵環毫無征兆地發燙,灼痛如烙。
耳邊,似有極細極冷的低語,自虛空滲入顱骨:
“凡因言醫者死……”北境的風,終於落雪了。
可這雪,已不再是凡俗之物。
漫天飛舞的冰晶在靠近醫律碑百裡時便被一股無形之力蒸騰成霧,霧中浮現出一道道金紋,如同天地自發書寫律令。
肅王大軍行至冰河中央,戰馬突然嘶鳴不止,跪地不起——不是懼怕,而是血脈深處傳來本能的臣服。
言鎖奴走在鑾駕之後,鐵環深嵌喉骨,每走一步都似有千鈞壓頸。
他是啞的,自七歲那年起就被灌下“緘舌膏”,喉管被青銅環生生撐開、定型,從此隻能代主發聲,如提線木偶。
他早已忘了自己原本的聲音,也忘了哭與笑的滋味。
但此刻——
那句低語如刀,鑿進神魂:“凡因言醫者死……”
他渾身一震,瞳孔驟縮。
不是幻聽。
那聲音沒有來源,卻在他顱內回蕩,帶著血與火的氣息,像三百年前焚書之夜那些醫者臨死前的詛咒,又像此刻碑心之人用命換來的法則,在天地間自行運轉。
更可怕的是,他竟聽懂了。
不是靠耳朵,而是靈魂在顫栗中覺醒。
他低頭,看見自己枯瘦的手正不受控製地抬起,指尖摳向頸間鐵環。
皮肉撕裂,鮮血順著指縫蜿蜒而下,滴在雪地上,竟發出“滋”的輕響,仿佛汙穢之物觸到了聖域。
“你做什麼?!”肅王猛地回頭,眼中殺意暴漲。
他手中青銅鈴一振,“禁言”二字嗡鳴作響,欲鎮壓一切異動。
可就在這一瞬——
鈴聲戛然而止。
像是被什麼東西掐住了喉嚨。
肅王臉色劇變。
他再搖,再震,鈴無聲,氣機斷。
仿佛天地忽然不再回應他的意誌。
而前方,那座孤零零的醫律碑,正緩緩升起三尺,懸於半空。
碑底燃起幽藍火焰,非木非油,乃是三百醫魂共聚之心火。
言鎖奴雙膝跪入雪中,十指深深摳進鐵環邊緣,指甲崩裂,血肉模糊。
他口中不能出聲,可胸腔劇烈起伏,像是要把一生被壓抑的話語全都嘔出來。
他的眼,從死灰般的麻木,裂開一道微光——那是痛覺複蘇的征兆。
“你說過……藥可活人。”他心中忽然響起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聲音,溫柔,堅定,屬於那個曾在瘟疫村抱著垂死孩童徹夜施針的女人。
“你說過……醫者不可欺心。”
“可你為何……成了枷鎖?”
他猛然抬頭,望向遠方那道衝天金柱。
雲知夏的身影已看不清,唯有九針穿體、血染碑文的畫麵,如烙印刻入腦海。
那一刻,他不再是“言鎖奴”。
他是曾被賜名“承言”的少年,是幼時背誦《千草經》時滿眼星光的學徒。
是他親手埋葬了師父的屍骨,隻因那人說了一句“此症可用青蒿”。
血越流越多,鐵環開始發紅,似被體內某種力量反灼。
他拚儘全力,一聲不吭,雙手死死扣住鐵環兩端,肩背弓起如滿月,青筋暴起,骨骼咯吱作響——
“哢!”
一聲脆響,震動四野。
鐵環,斷了一角。
雖未全脫,卻已有血泉噴湧而出,染紅半片雪原。
而就在那一瞬,整支大軍上空,烏雲裂開一線天光,直照碑頂。
一道古老音律自虛空降下,清晰無比:
“藥出必溯,妄用者誅;救者無罪,誣者永錮。”
這不是誰在念誦。
這是天地代她宣律。
肅王踉蹌後退,麵色慘白如紙。
他握緊鈴鐺,怒吼:“踏平此碑!給我——”
話未說完,一口黑血噴出。
他的舌頭,突然失去了知覺。
而跪在雪中的言鎖奴,仰麵朝天,淚水混著血水滑落。
他張了張嘴,想喊什麼,卻依舊發不出聲。
可他的心,在呐喊。
風雪愈烈,金光不滅。
醫律已立,逆者自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