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市初秋的夜風已帶上了涼意,穿過半開的窗戶,卷動著書房厚重的絲絨窗簾。
王小河合上麵前攤開血液檢查和腦電圖報告,揉了揉因長時間閱讀而酸澀的眉心。
屏幕上還亮著與孟燕臣主治醫師的通訊界麵,密密麻麻的文字記錄著藥物調整方案、副作用監測要點和下周的認知行為治療安排。
小河回國已經一個多月。她像當年備考t大一樣,以絕對的專注和高效投入這場新的戰役。
隻是這次要攻克的難題,是她愛人千瘡百孔的內心和失控的身體。
這不像一個家,更像一個無聲的前線指揮部。
而敵人,是盤踞在孟燕臣靈魂深處長達五年的、名為創傷後應激障礙和重度抑鬱的幽靈,以及那如影隨形的藥物依賴。
小河成了他最嚴密的觀察員和協作者。
清晨,她會比孟燕臣先醒,準備好血壓計和心率監測手環。
在他洗漱後,用平靜無波的語氣提醒:“燕臣哥,晨起血壓和靜息心率。”
孟燕臣往往沉默地伸出手臂,眼神掠過那些冰冷的儀器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和屈辱。
數據被小河一絲不苟地記錄在專門的表格裡,連同他前一晚的睡眠質量、飲食攝入、情緒波動一起,構成周密的健康檔案。
然而孟燕臣像一堵沉默的冰牆。
他回避討論感受,對治療計劃保持疏離的緘默。
最艱難的是藥物管理。
小河嚴格按照處方分裝藥片,親眼看著他服下。
但他總有辦法。
去書房拿東西後喉結可疑的滾動,廚房忙碌時西裝內袋的細微動作,還有那些深夜。
當小河以為他睡了,隔壁書房的門鎖會輕輕落下,接著是鍵盤敲擊聲,或壓抑的、試圖用超負荷工作驅散恐懼的喘息,直至崩潰邊緣。
他在對抗,以一種近乎自毀的固執,沉溺在痛苦的深淵裡,仿佛那比爬出來麵對未知更安全。
那晚,孟燕臣臥室的燈熄得比平日早。
小河稍感安心,沉入淺眠。
然而,一陣壓抑的、如同被扼住喉嚨的粗重喘息,驟然撕裂了夜的寂靜。
那不是鼾聲,是瀕臨窒息的痛苦掙紮。
小河的心猛地一沉,赤腳衝下床,推開隔壁房門。
月光慘白,勾勒出床上蜷縮的身影。孟燕臣像一隻受創的獸,身體緊繃地弓著,雙手死死揪著胸前的睡衣,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布料在掌心絞成一團。
他的臉深埋在枕頭裡,露出的側頰在月光下灰敗如紙,冷汗浸濕了額發,黏在鬢角。
那令人心悸的喘息,正是從他緊咬的牙關裡艱難擠出。
心絞痛?!這個可怕的念頭瞬間攫住小河!
孟燕臣有心臟病史嗎?
沒有!
但巨大的精神壓力和藥物對心臟的負擔……
“燕臣!”小河的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顫抖,撲到床邊,“藥!硝酸甘油!放在哪裡?”
她慌亂地想去翻床頭櫃。
“……不…不是……”
孟燕臣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破碎得不成樣子,眼神空洞渙散,仿佛靈魂還被困在另一個恐怖的時空。
他大口喘著氣,像溺水的人終於浮出水麵,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不是…心臟……是…是噩夢……那個……晚上……”
那個晚上。
風雪交加的冬夜,青紫色的身體,小河洶湧的鮮血,二選一的絕境,他瞬間的選擇。
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裡,他說“放棄”。
五年了,一千八百多個日夜。
這個噩夢從未真正放過他。
它隻是被藥物短暫地壓製在意識的深淵,一旦藥效消退或意誌力鬆懈,便以更加猙獰的姿態反撲回來,將他拖回那個萬劫不複的瞬間。
一股尖銳的心疼狠狠刺穿小河的胸腔。
看著他此刻蜷縮顫抖、全然無助的樣子,她才真切觸碰到這五年他獨自吞咽的深淵有多深重。
他所有的沉默、回避、偷偷吃藥、拚命工作……都是他笨拙而絕望地試圖逃離這場永無止境的噩夢的方式。
什麼理性,什麼治療方案,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小河沒有絲毫猶豫。
她掀開帶著涼意的薄被,躺了進去。
沒有去掰他緊抓胸口的手,而是伸出雙臂,以一種堅定而溫柔的姿態,將這個高大卻在恐懼中縮成一團的男人,小心地、緊緊地攬進懷裡。
她的手掌帶著溫熱的安撫力量,一遍遍,極其輕柔地撫過他緊繃如石的脊背,感受著底下肌肉在恐懼中的僵硬和細微的痙攣。
“沒事了,燕臣,”她的聲音低緩而穩定,像溫熱的溪流,緩緩衝刷他被凍僵的神經,“我在,我在這裡。是夢,隻是夢……都過去了……”
她低下頭,溫熱的唇瓣帶著無限的憐惜和無聲的承諾,輕輕印在他冰冷汗濕的額角,緊繃的太陽穴,最後,是一個輕柔卻無比堅定的吻,落在他緊抿的、失血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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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欲望,是錨點,是渡他回人間的舟。
孟燕臣的身體猛地一震!
那層堅硬冰冷的、自我隔絕的外殼,在小河溫暖而篤定的懷抱和撫慰下,裂開了一道縫隙。
他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近乎嗚咽的低吼,反手用儘全身力氣死死抱住了她,雙臂如同沉船的錨鏈,將她纖瘦卻蘊含著巨大韌性的身體狠狠嵌進自己懷裡,緊得仿佛要將她揉碎,融入骨血,成為對抗那無邊恐懼的唯一憑依。
他的臉深深埋進她的頸窩,滾燙的呼吸急促地噴在她的皮膚上,帶著劫後餘生般的戰栗。
沒有嚎啕,沒有淚水,隻有沉重壓抑的喘息和身體無法控製的劇烈顫抖,傳遞著五年積壓的痛苦、自責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像抓住唯一的浮木,將所有的重量和脆弱,都交付給懷中這具溫暖的身體。
小河一動不動地承受著他幾乎令人窒息的擁抱,任由他滾燙的呼吸灼燙她的頸側。
她的手臂更加用力地回抱著他,手指深深插入他汗濕的發間,輕柔地梳理著,無聲地傳遞著:我在這裡,我承受得住,我接住你了。
那一夜,月光無聲流淌。
孟燕臣緊繃如弦的身體,在小河持續不斷的、溫熱的撫慰下,終於一點點鬆懈下來,如同繃緊的弓弦緩緩鬆弛。
沉重卻逐漸平穩的呼吸取代了破碎的喘息。
他依舊緊緊圈著她,下頜抵著她的發頂,仿佛那是唯一能確認安全的坐標。
她感受著懷中男人沉甸甸的重量和逐漸均勻的心跳,指尖輕輕拂過他濡濕的眼睫。
頸窩裡他呼吸的熱度,腰間他手臂固執的禁錮,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那場風暴的餘波。
黑暗中,一種更深沉的連接在無聲的體溫交換和呼吸交融中悄然建立。
他的吻帶著絕望後的渴求,落在她的頸側,帶著汗水的微鹹;她的回應是無聲的接納和撫慰,手指劃過他緊繃的脊線,帶來細微的戰栗。
沒有言語,隻有黑暗中加重的呼吸,緊貼的肌膚傳遞著劫後餘生的確認與無聲的慰藉,像兩株在廢墟裡緊緊纏繞依偎的藤蔓,汲取著彼此的溫度和力量,直到疲憊和一種奇異的安寧最終將他們一同淹沒。
自從那一夜之後,孟燕臣搬回了主臥。那張大床,成了兩個人共同的堡壘。
王小河用她理性包裹下的、最原始而強大的溫柔,在那片被創傷和藥物陰霾籠罩的廢墟上,鑿開了第一道裂縫。
無聲的戰爭仍在繼續,但至少,他們不再各自為戰。
又是一個清晨,陽光帶著初春特有的溫煦,透過百葉窗,在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柵。
空氣裡彌漫著咖啡的香氣和一絲淡淡的沐浴露味——那是孟燕臣晨練後淋浴留下的痕跡。
王小河係著圍裙,將煎得金黃的雞蛋和全麥麵包擺上餐桌。
廚房門口,穿著f大附屬學校製服的星星和月兒正排排坐著。
月兒仰著小臉,讓孟燕臣笨拙地給她紮小辮。
他修長的手指穿梭在女兒柔軟的黑發裡,動作還有些生疏,卻異常專注、輕柔。
陽光落在他舒展的眉宇間,沉澱了多年的陰鬱似乎被這日常的暖意悄然驅散了幾分。
“爸爸,歪了!”月兒撅著嘴,對著玄關鏡裡的自己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