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提前一天辦理了住院。
夜裡,孟燕臣構築了一整天的、名為專業和理性的堤壩,在寂靜無聲的病房裡,轟然潰塌。
白天被強行壓抑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麵八方的黑暗中洶湧而至,瞬間將他淹沒。
他不敢動,甚至不敢深呼吸,怕驚擾了身邊呼吸綿長均勻的妻子。
他隻能僵硬地靠在床頭,睜著眼睛,任由那些恐怖的畫麵在腦海中瘋狂肆虐:
冰冷的產房,無聲的心跳監護儀,包裹在無菌布中那小小的、毫無生息的軀體……
小河蒼白如紙的臉,空洞失焦的眼神,以及那之後長達五年裡,她在異國他鄉支撐起破碎的天空,而他沉淪在藥物和絕望的深淵……
還有明天,那根細長的針,會不會再次刺破他們好不容易重新燃起的希望?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心臟深處尖銳的疼痛。
恐懼不再是抽象的醫學名詞,它具象成冰冷的汗珠,從額角滲出,滑過緊繃的太陽穴;
具象成胸腔裡沉重擂動的心跳,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巨響;
具象成指尖無法抑製的、細微的顫抖,即使他用力攥緊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像個溺水的人,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徒勞掙紮。
他強迫自己去想那些樂觀的數據,想小河這次平穩的孕期狀態,想李銳紮實的技術……
但每一次試圖抓住的理性浮木,都會被下一個洶湧而來的可怕念頭輕易打翻。
上一次失去的陰影太過濃重,像烙印,深深刻在靈魂裡,提醒著他生命可以多麼脆弱,命運可以多麼無常。
時間在寂靜和恐懼中變得粘稠而漫長。窗外的城市燈火漸漸稀疏,夜色濃得化不開。
孟燕臣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眼睛乾澀刺痛,卻固執地不肯閉上。他怕一閉眼,那些畫麵會更加清晰。他怕錯過身邊妻子一絲一毫的動靜。
借著窗外微弱的光,他側過頭,長久地凝視著王小河的睡顏。她的臉在陰影中顯得格外柔和,卻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腹部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像一個神秘而脆弱的寶藏。
他的目光貪婪地描摹著她的輪廓,從散落在枕上的柔軟發絲,到微蹙的眉心,再到那承載著兩人全部希望與恐懼的腹部。
一種混雜著深切愛憐、巨大恐懼和無能為力的痛楚,狠狠攫住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尖帶著輕微的顫抖,懸停在她蓋著薄被的腹側上方。
他不敢落下,怕驚醒她,也怕驚擾了腹中那個未知的小生命。
最終,他隻是用指腹,隔著幾厘米的空氣,極其輕柔地、一遍遍描摹著那弧度的輪廓,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祈禱。
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滾燙的濕意不受控製地湧上眼眶,又被死死地逼退回去。
這一夜,仁濟產科單人病房的這方小小空間裡,沒有言語,沒有動作,隻有沉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空氣。
隻有窗外偶爾掠過的車燈,短暫地照亮床頭男人那張蒼白、緊繃、寫滿了無聲恐懼與徹夜煎熬的臉。
他像一個最孤獨的守夜人,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裡,睜著眼睛,獨自對抗著內心呼嘯的驚濤駭浪。
穿刺當天,孟燕臣沒有進操作室。他站在巨大的單向觀察玻璃外,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他背對著玻璃,麵朝著牆壁,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裡,緊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