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琴……”
張衛國嗓子眼兒裡擠出來的聲音，啞得像被砂輪磨過，輕飄飄落在冰冷的空氣裡，瞬間就被那一聲聲嘹亮卻孤零零的嬰兒啼哭給撞碎了。
走廊裡死寂得嚇人。窗外的風“嗚嗚”地嚎，刮得破窗戶紙“噗啦啦”直響，更襯得產房裡麵那持續的嬰兒哭聲，像一把鈍刀子，一下下剜著張衛國的心。
張鐵山和李強臉上的喜色早凍成了冰坨子。
李強那蒲扇似的巴掌還僵在半空，剛才拍張鐵山那下子勁兒還沒散完，這會兒隻覺得手心冰涼。
他喉結上下滾動，憋了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嫂子……咋沒動靜了？”
張鐵山那條吊著繃帶的胳膊也跟著哆嗦起來，他猛地往前一步，衝著那緊閉的綠漆木門，壓著嗓子吼，聲音又急又怕。
“大夫！大夫！裡頭咋樣了？！大人咋樣？！說話啊！”
門裡，除了那不知疲倦的嬰兒啼哭，依舊死寂。仿佛那扇門後麵，是無底的黑洞，吞掉了徐若琴所有的聲息。
張衛國腦子裡“嗡”的一聲，眼前一陣陣發黑。
剛才簽“保大人”時那股子孤注一擲的狠勁兒，被這死寂瞬間抽空了。他感覺自己的心臟，真像被一隻冰冷粗糙的大手死死攥住了，攥得他喘不上氣，攥得他渾身冰涼，連骨頭縫裡都往外冒寒氣。
“不行……我得進去……我得看看她……”他像魔怔了似的，喃喃自語，聲音抖得不成調。
“衛國！你冷靜！產房不能亂闖！”張鐵山一把拽住他胳膊。
“滾開！”
張衛國猛地一掙，那力氣大得出奇，差點把張鐵山帶個趔趄。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紅得嚇人，像兩團燒紅的炭火，死死釘在門板上。“我媳婦兒在裡麵！她沒聲了！她沒聲了！你讓我怎麼冷靜？！”
他像一頭徹底被逼瘋、嗅到伴侶瀕死氣息的孤狼，所有的理智、規矩，在這一刻都化成了灰燼。他隻想衝進去，死也要死一塊兒！
“強子！攔住他！”張鐵山對著李強吼。
李強也急了，張開熊一樣的臂膀就擋在門前：“哥！聽鐵山大哥的！咱再等等！大夫肯定……”
“等個屁！等死嗎？！”
張衛國徹底爆發了，嘶吼聲震得走廊嗡嗡響。他明明簽了保大的協議，為什麼還是這樣的結果？醫院在欺騙他，世界在愚弄他！
他根本不管李強的阻攔，肩膀猛地發力，像頭紅了眼的牤牛，朝著那扇象征規則和未知恐懼的綠漆木門，狠狠撞了過去！
“哐——嚓啦！”
那扇本就老舊、又被張衛國剛才摳掉不少漆皮的門，哪經得住他這拚儘全力的含恨一撞？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板應聲被撞開一道大縫！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混合著消毒水和羊水的怪味兒，如同洶湧的浪潮，猛地從門縫裡噴湧而出，劈頭蓋臉地砸在張衛國臉上！
門內光線昏暗，隻有產床頭頂一盞蒙著白布罩子的燈泡，散發著慘淡昏黃的光暈。
張衛國的視線瞬間被那光暈中心牢牢攫住——
徐若琴！
他的媳婦兒，正仰麵躺在產床上，身下的白布單子被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紅色浸透，那紅色還在緩慢地、無聲地洇開，像一朵開到荼蘼、即將凋零的血色之花。
她的臉，比身下的床單還要白，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像糊窗戶的舊紙。
汗水浸透的頭發，濕漉漉地黏在額頭和臉頰上，幾縷發絲緊貼著失色的嘴唇。她的眼睛半睜著，眼神渙散，空洞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
一個護士正跪在床尾，用紗布徒勞地按壓著什麼，手上、白大褂的前襟上全是鮮血。另一個護士抱著一個剛擦洗過、裹在繈褓裡哇哇大哭的嬰兒，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臉上沒有新生命誕生的喜悅，隻有深深的恐懼和茫然。
接生的老大夫，一個頭發花白、戴著厚厚眼鏡片的老太太，正背對著門口，雙手都是血，在器械盤裡摸索著，嘴裡飛快地低聲念叨著什麼，語氣裡透著難以掩飾的焦灼。
“……止不住……快！再拿紗布！止血鉗！快啊！”
這幅景象，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張衛國的視網膜上，烙進了他的靈魂深處！
“若琴——！！！”
一聲撕心裂肺、帶著無儘恐懼和絕望的咆哮，從張衛國胸腔最深處炸開！
他像一頭受傷瀕死的野獸，踉蹌著撲向產床，膝蓋重重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也顧不上了。
他伸出那雙沾著外麵牆灰、甚至還有點摳門時留下木屑和血跡的大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捧起徐若琴冰冷的臉頰。
“若琴！若琴！你看看我！我是衛國！你看看我啊！”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又急又怕，滾燙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砸在徐若琴慘白的臉上，和那些黏膩的汗水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