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巨大的屍體癱在泥漿裡，暗紅的血混著黑泥汩汩往外冒，腥氣衝天。
剛才那聲微弱的“張大哥”，像根針紮在張衛國耳朵裡。
“阿水！阿水你在哪疙瘩？！”
張衛國心頭一緊，扯著破鑼嗓子吼，聲音在死寂的紅樹林裡撞出回音，驚飛幾隻夜鳥。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循著聲音往旁邊那叢歪脖子水榕摸過去。
李強也瘸著腿跟過來，嘴裡嘶嘶抽著涼氣，“這倒黴孩子，剛才飛哪去了？”
月光慘淡，勉強穿透虯結的枝椏。
隻見阿水像條離水的魚，癱在一大叢掛滿氣根的榕樹根須底下，半個身子泡在泥水裡，臉色白得像糊了層牆皮，嘴唇哆嗦著，一點血色都沒有。
“張……張大哥……”阿水看見他們，想動，剛拱起一點身子，喉嚨裡就擠出一串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哎…哎喲…肋…肋骨……像…像折了……”
張衛國蹲下一摸他胸口，入手冰涼濕黏，隔著那件破爛單褂子，能覺出底下腫得老高，骨頭茬子似的觸感硌著手心。
冷汗順著張衛國溝壑縱橫的額頭淌下來，混著泥漿。“操！怕是讓那癟犢子尾巴掃斷肋條了！強子，搭把手！”
兩人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想把阿水弄起來。手剛一使勁，阿水“嗷”一嗓子，眼白一翻，直接疼暈過去。
“壞了！”李強心往下沉，“彆是紮了肺管子！”
“快！弄出去！”張衛國當機立斷，蹲下身，脊梁骨一挺，“把他搭俺背上！你腿腳也不利索，照看著點小斑！”
李強費力地把軟麵條似的阿水扶上張衛國寬闊厚實的後背。
為了不讓肋骨紮進肺臟，李強特意把阿水的後背倒著放在張衛國身上，不過是背起來有些彆扭罷了。
張衛國雙手反扣住阿水的大腿根，猛地站起，阿水那顆軟綿綿的腦袋就耷拉在他肩窩裡，冰涼的鼻息噴在他脖子上。
每一步都踩在爛泥裡，深一腳淺一腳，阿水斷骨的地方隔著皮肉硌著他的背，那感覺讓他心頭發慌。
小斑拖著那條傷腿，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麵，喉嚨裡壓抑著低沉的呼嚕，豎瞳警惕地掃視著黑黢黢的林子。
它肩胛的傷口還在滲血，濕漉漉的虎毛黏在翻卷的皮肉上，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劇痛。
好不容易挪出吃人的紅樹林，回到相對乾硬的土路上。東方天際已經透出蟹殼青，營區的輪廓在晨霧裡若隱若現。
張衛國扯開嗓子，用儘全身力氣吼起來，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
“來人！快來人啊！救命——！！！”
和門鎮衛生所那兩間刷著半截綠漆的土坯房，大清早就被張衛國那嗓子嚎得差點掀了屋頂。
值班的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大夫，戴著副斷了腿、用膠布纏著的眼鏡，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沾著點點碘酒痕跡。他剛扒拉完一碗稀粥，就被連拖帶拽地弄到了處置室。
阿水被小心地放上那張鋪著破洞白床單的木頭診床。
老大夫湊近一看，眉頭就擰成了死疙瘩。手指在阿水腫得老高的胸肋處輕輕一按，昏迷中的阿水立刻像離水的蝦米一樣痛苦地弓起腰。
“嘶……”老大夫倒抽一口涼氣，“左側肋骨斷了三根！氣胸了！快！拿針管！粗的！”
一個小護士手忙腳亂地遞過來個用開水燙過的20毫升大號玻璃注射器，針頭足有納鞋底的錐子那麼粗。
老大夫一把扯開阿水汗濕的褂子，找準位置，眼一閉心一橫，“嗤”一聲，那粗大的針頭就紮進了阿水的胸膛裡。
一股帶著氣泡的暗紅血水順著透明的針管被猛地抽了出來。阿水喉嚨裡發出一聲拉風箱似的抽氣聲，憋成紫紺的臉色總算緩過來一絲。
“命是暫時吊住了，”老大夫抹了把額頭的汗，眼鏡片上全是霧氣，“得趕緊送縣醫院！拍片子，開胸！咱這小廟，沒這金剛鑽！”
張衛國的心又懸了起來，急得在狹小的處置室裡直轉圈，舊膠鞋踩在坑窪的泥地上啪啪響：“咋送？拖拉機顛簸一路，不得把他顛散架嘍？”
“開證明！去公社！”老大夫摘下破眼鏡，在衣角上蹭了蹭，“用他們那輛帶帆布棚子的卡車！鋪厚點褥子，準能成！”
折騰到日頭爬上三竿，那輛破舊的軍綠色嘎斯69終於“突突突”地冒著黑煙，像頭老牛一樣，把阿水和護著他的張衛國、李強，還有死活要跟著的小斑，一起拉到了縣人民醫院。
縣醫院的磚樓比公社衛生所氣派多了，但那股消毒水混著汗味、血腥味的複雜氣味兒依舊衝鼻子。
走廊裡刷著半人高的綠漆牆圍子，木頭長條椅上擠滿了愁眉苦臉的人。穿著洗得發白護士服的姑娘推著叮當響的搪瓷盤車匆匆走過。
阿水被直接推進了手術室，門上的紅燈刺眼地亮了起來。
張衛國和李強像兩尊泥塑的門神，背靠著冰涼起皮的綠漆走廊牆壁蹲著。
兩人臉上、身上糊的泥漿血汙都乾結了，一道黑一道紅，活像剛從古墓裡刨出來的兵馬俑。李強那條傷腿腫得老高，把褲管撐得緊繃繃的，他齜牙咧嘴地用手揉著膝蓋。
小斑被暫時安置在醫院後院一個廢棄的、加固過的舊庫房裡。
隔著走廊儘頭的窗戶，張衛國還能看見它焦躁地在鐵欄杆後麵踱步的影子，巨大的虎頭時不時探出來，朝著手術室的方向張望。
時間像凝固的膠水，一分一秒都粘稠得讓人心慌。手術室那兩扇刷著綠漆的木頭門緊閉著，隻有頂上那盞紅燈像隻不祥的眼睛，冷冷地俯視著他們。
張衛國摸出癟癟的煙荷包，抖了抖，就剩點金黃的煙末子了。他湊到鼻子底下深深吸了一口那熟悉辛辣的旱煙味兒，像是能從中汲取一絲力量。
他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會兒是阿水煞白的小臉，一會兒是龍王臨死前那雙怨毒的綠眼睛，一會兒又是李強被那血盆大口吞沒的驚悚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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