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史世光
東晉鹹和八年,襄陽人史世光在武昌去世。第七日黃昏,沙門支法山在靈堂前誦念《小品般若經》,誦至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時,倦意襲來,不覺倚著蒲團小憩。
師父...
似有似無的呼喚驚醒了支法山。他抬眼望去,見燭火搖曳的靈位前竟凝著一抹青影。恰在此時,守夜的婢女張信提著燈籠進來添燈油,突然失手打翻了燈盞。
公子?張信顫聲望著那青影。但見史世光身著生前最愛的月白深衣,腰間仍係著母親繡的鬆鶴紋香囊,隻是身形通透如晨霧。
阿信莫怕。世光的聲音帶著空穀回響,我本該墮入地獄,幸得支師父誦經超度。方才曇護、曇堅二位沙彌來接引,說要帶我去第七梵天樂土。
支法山心中一凜。曇護、曇堅正是他去年病逝的兩個小徒兒,未想他們在彼岸仍守著佛法。
世光轉向張信:我生前供奉在寺裡的那對經幡,可否勞你取來相送?他說話時,靈前的長明燈忽然爆出燈花,映得他眉目溫潤如生。
張信含淚應下,正要轉身,卻突然栽倒在地。支法山急忙上前探看,隻見她氣息全無,掌心的餘溫正迅速消退。
此刻的張信,正隨時光飄向西北天際。她低頭看見自己仍攥著世光的衣袖,而下方身軀還躺在支法山懷中。夜風過耳,竟帶著檀香的氣息。
抓緊幡杆。世光將一麵青幡遞給她。二人掠過重重山巒,最終停在一座琉璃色的青山前。這山透著瑩瑩青光,山間飄蕩著若有若無的梵唱。
登臨山頂時,張信看見雲海深處洞開一扇金玉天門,門前站著兩位小沙彌——正是曇護、曇堅。他們接過世光手中的經幡,天門內頓時灑下萬丈霞光。
世光將一粒青香放入張信掌心:代我供養支和尚。他的身影在光芒中漸漸透明,告訴母親,我在第七重天很好。
張信折返時,見手中青香化作流光消散。再睜眼,已是支法山禪房內,窗外晨光熹微。她攤開手掌,空無一物,卻滿室生香。
是梵香。支法山輕歎,世光果真去了色界天。
三人來到寺廟,見那對經幡仍係在梁柱上,隻是昨夜無風,幡尾卻綻開幾處裂痕,恰似蓮華初綻。更奇的是,張信懷中掉出個香囊——正是世光隨身佩戴的那個,內裡裝著幾粒烏沉香的餘燼。
此後每逢清明,支法山都會在經幡下誦經。某日他忽然對張信笑道:昨夜世光托夢,說已在第七梵天聞法修行。這時梁間經幡無風自動,恍若故人頷首。
多年後,張信在支法山圓寂那夜,看見兩道青光沒入西北天際。次日清晨,小沙彌發現佛前供著的巴豆竟生出細小的新芽。
原來真正的超度,不在經文長短,而在念起時的那點慈悲。就像暗夜投石,雖不見漣漪,卻驚動了整片星河的光影。
2、董吉
於潛縣西郊的董家宅院裡,每日破曉前總會亮起一盞青燈。三代奉佛的董家到了董吉這一代,誦經聲愈發綿密悠長。這天清晨,他正誦到《首楞嚴經》中“若能轉物,則同如來”時,木門被叩得震天響。
“董先生救命!”渾身濕透的何晃之兄跪在石階上,“家弟中了山毒,眼看要不行了!”
董吉立即收起經卷。董何兩家相隔六七十裡,中間橫著一條胥溪。時值五月梅雨,他們趕到溪邊時,但見濁浪翻湧,前日尚可涉足的淺灘已被洪水吞沒。
“這可如何是好!”何兄急得捶胸頓足,“方才過來時水才及腰...”
董吉望著對岸模糊的山影,想起何晃每月都會步行七十裡來與他論經。那個總在袖中揣著蜜餞的漢子,說要讓董吉嘗嘗修持之外的甘味。
“約定過午時便到。”董吉解開外衫,“救人如救火,豈能因水阻隔。”
他將經書仔細裹進油布囊,頂在頭上,合掌祈請:“弟子今日渡水,不為己身,惟願諸佛護持經卷,令垂危者得聞法益。”
初入急流,水勢洶洶。董吉不識水性,卻覺腳下似有依托。行至江心,本該沒頂的急流,竟隻漫過膝頭。濁浪在他身前自然分開,仿佛有雙無形的手撥開洪濤。
登岸時晨光初露,他伸手探向頭頂,心裡陡然一沉——經囊不見了!
董吉踉蹌回望,隻見黃浪滾滾。這部祖父手抄的《首楞嚴經》,浸透三代人的虔誠,如今竟失落在洪流中。他朝著江水三拜,淚落如雨:“定是弟子誠心未至,故遭此失...”
何家宅院彌漫著苦澀藥味。臥榻上的何晃麵色青紫,氣息奄奄。董吉跪在院中青石上,朝著西方頂禮懺悔。每聲佛號都帶著顫音,每叩首皆濺起水花。
正當他俯身再拜時,屋內忽然傳來驚呼。眾人抬頭,見經囊端端正正置於佛堂高座,布袋乾爽如新,仿佛從未沾過江水。
董吉疾步上前,解開經囊,經卷赫然在內,紙頁彌散著若有若無的檀香。他當即展卷誦經,聲如清泉流淌。說也奇怪,誦至“觀世音菩薩妙音迦陵頻伽”時,何晃青紫的麵皮漸轉紅潤;念到“如幻三摩地彈指超無學”,榻上人竟微微顫動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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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的黃昏,何晃已能倚坐飲粥。他拉著董吉的袖角笑道:“昏迷時見你頂經渡河,有金甲神人執幡引路。洪水退避處,朵朵蓮花托著你腳步呢。”
董吉隻是低頭摩挲經卷。歸途再經胥溪,但見溪水清淺,露出河底卵石。他忽然明白:不是洪水為他讓路,而是誠心照見了本來麵目。就像月光映照千江,每道波光都是月影,又何曾沾濕過分毫?
此後董吉仍日日誦經,隻是經匣裡多了一枚何晃送的蜜餞。他時而拈起端詳,覺得這甜味與佛法並不相違——至誠之道,原就該在塵世煙火裡生根開花。
3、宋吏國
宋吏國最北邊的界碑旁,常年結著血色的霜。
每隔七七四十九天,黑風便會卷著腥氣從羅刹穀襲來。那風裡藏著青麵獠牙的羅刹,所過之處,骨肉無存。朝廷試過火攻,試過符咒,最後不得不簽下血契:每家每戶按序獻子,以保大局。
這年深秋,輪到城西蘇家。
十歲的蘇明遠正在院中背《詩經》,他剛學到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就見父母撲跪在裡正麵前。母親攥著他的衣角,指甲掐進青布裡:我兒才過十歲生辰啊...
按照規矩,次日黃昏要把孩子送到北郊祭壇。那夜蘇家佛堂的燈亮到五更,父親蘇文靖忽然起身:我兒,為父陪你同去。
祭壇設在荒草坡上,四十九對父母遠遠站著,像被秋風刮亂的稻草人。當最後一縷夕陽沉入山坳,陰風驟起,黑霧中浮現三丈高的羅刹——青麵獠牙倒是其次,最駭人是那雙赤紅的眼睛,仿佛兩潭凝固的血。
爹爹,我害怕。明遠往父親懷裡縮。
蘇文靖突然朗聲誦起《金剛經》。他本是教書先生,此刻卻聲如洪鐘: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羅刹的利爪在離他們三尺處驟然停住,仿佛撞上無形牆壁。它焦躁地繞圈,腥風刮得人睜不開眼,卻始終無法突破那道界限。
心若驚惶,便想母親昨夜蒸的桂花糕。蘇文靖握緊兒子的手,繼續誦經。明遠閉眼回想,甜香似乎真的驅散了腥氣。他漸漸跟著念起來,童聲清越: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更奇妙的事發生了。其他父母見狀,也紛紛合掌誦念佛號。起初是零星的南無阿彌陀佛,後來彙成江河。有個婦人想起懷中揣著從寺裡求來的護身符,奮力拋向祭壇——黃符在空中燃起金芒,照見羅刹驚退的身影。
這場對峙持續到月升中天。當皎潔清輝灑滿荒坡,羅刹突然發出挫敗的嘶吼,化作黑霧消散在穀口。晨光熹微時,百姓驚訝地發現蘇家父子相偎在祭壇邊,霜華滿身卻呼吸平穩。
自此,羅刹再未現形。有人說看見穀口長出帶刺的金藤,有人說月圓夜能聽見經聲隨風飄蕩。隻有蘇明遠知道,那年之後,父親總在重陽節帶他去北郊放紙鳶。紙鳶飛過界碑時,線軸會微微發燙,像是某種溫柔的回應。
二十年後,已成為國師的明遠在界碑旁立碑撰文。他寫道:真正的結界不在符咒,而在人心中不滅的善念。就像暗夜投石,雖不見漣漪,卻驚動了整片星河的光影。
4、張元
後周年間的河北萬城,春日總帶著股化不開的濕寒。村東頭張家的籬笆院外,幾株老杏樹剛冒了些淡粉花苞,卻沒多少人有心思賞——張家老爺子已經三年看不見這些春色了。
十六歲的張元,是這院裡最忙碌的人。天還沒亮,他就摸黑起身,先把灶膛裡的火生起來,熬上一鍋稀爛的小米粥。等粥香漫開,他才輕手輕腳走到祖父房裡,扶著老人慢慢坐起,替他把舊棉襖的扣子一顆顆扣好。“爺,今天風小,等會兒我扶您到門口曬曬太陽。”他邊說邊拿起帕子,仔細擦了擦祖父眼角的分泌物——自從三年前一場急病後,祖父的眼睛就再也沒睜開過,起初還能模糊辨點光,後來竟成了徹底的漆黑。
祖父年輕時是村裡最好的把式,開春帶張元去田裡認麥苗和雜草,秋天教他用鐮刀割穀子,手指粗糲卻總把最甜的烤紅薯塞給孫兒。可如今,老人連端碗都要摸索半天,有時筷子戳到碗外,他就會沉默地把臉轉向牆,肩膀微微縮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每回看到這模樣,張元的鼻子就發酸,他總覺得是自己沒照顧好祖父,才讓老人受這份罪。
這三年裡,張元沒少跑腿。村西頭的老郎中他找了無數次,草藥熬了一砂鍋又一砂鍋,可祖父的眼睛半點起色沒有;他還聽人說用晨露洗眼能治眼疾,就每天天不亮去村外的草葉上接露水,凍得手指通紅也沒停,可依舊沒用。看著祖父日漸消沉,張元夜裡總睡不著,常常坐在院子裡的杏樹下,對著月亮掉眼淚,心裡一遍遍問: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爺再看見東西?
這天,張元去鄰村給祖父抓藥,路過村口的小寺廟時,看見裡頭的僧人正在翻一本泛黃的經書。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僧人見他愁眉苦臉,便問他有什麼心事。張元把祖父失明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僧人聽完,指著經書裡的一段文字說:“這《藥師經》裡有句話,‘盲者得視’,或許你能試試誠心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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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捧著那本經書,逐字逐句地讀,當讀到“盲者得視”時,眼淚差點掉在書頁上。他趕緊問僧人,要怎麼祈福才顯誠心。僧人說:“若能請七位僧人,燃七層燈,連續七晝夜轉讀《藥師經》,再以真心祝禱,或許能有轉機。”
可請七位僧人、燃七層燈,得不少銀錢和精力。張元家裡本就不寬裕,祖父治病已經花光了積蓄。但他沒猶豫,回到家就把自己攢了好幾年的壓歲錢——那是他原本打算給祖父買新棉鞋的錢,全部拿了出來,又去村裡的鐵匠鋪幫人拉風箱,每天多賺兩個銅板。就這樣湊了幾天,總算湊夠了請僧人的錢。
到了祈福那天,張元把家裡的堂屋收拾得乾乾淨淨,七位僧人圍坐在桌旁,桌上擺著七層油燈,燈芯燃得明晃晃的,把整個屋子都照得暖融融的。僧人開始念誦《藥師經》,低沉的經文在屋裡回蕩,張元就跪在一旁,雙手合十,眼睛緊緊盯著跳動的燈焰。
白天還好,到了夜裡,寒氣透過窗縫鑽進來,張元裹著件打了補丁的舊棉襖,依舊凍得瑟瑟發抖。可他不敢合眼,生怕哪盞燈滅了,壞了祈福的事。每過一個時辰,他就小心翼翼地給燈添點油,然後對著佛像輕聲祝禱:“佛祖啊,我祖父一輩子善良,從沒做過壞事,求您讓他重見光明吧。要是非要有人看不見,就讓我替祖父瞎了眼,我還年輕,不怕……”說著說著,眼淚就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就這樣過了六天六夜,張元的眼睛布滿了紅血絲,嘴唇也乾裂起皮,整個人瘦了一圈。家人都勸他歇會兒,可他搖搖頭說:“再等等,就差最後一天了。”
第七天夜裡,張元實在撐不住了,趴在桌旁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看見一個白胡子老翁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把亮晶晶的金篦子,走到祖父床前,輕輕用金篦子撥了撥祖父的眼睛。然後老翁轉過身,笑著對他說:“好孩子,彆難過了,三天後,你祖父的眼睛就能好了。”張元又驚又喜,想拉住老翁道謝,可一伸手,卻醒了過來。
他喘著粗氣,摸了摸自己的臉,全是淚水。不等天亮,他就跑到祖父房裡,把夢裡的事告訴了祖父和家人。家人聽了,有的半信半疑,有的卻紅了眼,覺得是張元的孝心感動了神明。
接下來的三天,張元每天都盼著奇跡發生。第三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端著粥走進祖父房裡,剛要喂老人吃飯,就聽見祖父忽然“呀”了一聲,聲音裡滿是驚訝。“元兒,元兒!”祖父伸出手,顫抖著指向窗外,“那……那是不是院裡的杏樹?開花了?”
張元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激動得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他趕緊扶著祖父走到門口,指著籬笆院外的杏樹說:“爺,是呢!您看,粉粉的花,可好看了!”
祖父眯著眼睛,慢慢轉動著頭,先是看見了杏樹,又看見了院牆上的牽牛花,最後落在張元臉上,他伸出粗糙的手,輕輕摸了摸張元的臉頰,哽咽著說:“元兒,爺看見了,看見了……我的好孫兒……”
村裡人聽說張家老爺子複明的事,都跑來看熱鬨,個個都誇張元孝順,說他的孝心感天動地。張元卻隻是笑著說:“我就是想讓爺再看看這世道,看看家裡人,沒什麼特彆的。”
後來,張元孝順祖父的事在萬城傳了開來,成了家家戶戶教育孩子的榜樣。人們都說,是張元的真心和堅持,才換來了祖父的光明。其實哪有什麼憑空而來的奇跡,不過是一份沉甸甸的孝心,像那七層油燈的火焰,雖微弱,卻能炙熱最難熬的黑夜,照亮最絕望的路。這份孝心,比任何神明都更有力量,它告訴我們,隻要心懷善意與堅持,總能在困境中盼來希望,而對家人的愛,永遠是世間最溫暖的光。
5、釋智興
大業五年的長安,臘月裡的風雪像刀子似的。禪定寺的鐘樓最高處,智興和尚嗬著白氣,將凍得發紫的手貼在袈裟裡暖著。今夜輪到他當維那——這是寺裡最苦的差事,每夜七次登樓撞鐘,風雪無阻。
“當——”
銅鐘在雪夜裡震開一圈看不見的波紋。智興閉目合掌,想起《增一阿含經》裡說的“鳴鐘息苦”,手下又添了三分力道。他不知此刻千裡外的江都,有個新魂正循著鐘聲漂來。
那魂是三果法師的兄長,隨煬帝南巡時病逝彭城。他生前不算惡人,隻是慣看官場傾軋,也曾默許過幾樁冤案。此刻墮在地獄邊緣,但見黑霧裡伸出無數焦黑的手,將他往沸騰的銅汁裡拖拽。
“冤枉啊——”無數怨魂在他耳邊哭喊,他這才聽出其中幾個聲音甚是耳熟。
正當他半身浸入銅汁時,天際忽然傳來鐘聲。初時細微如蚊蚋,漸漸清越如龍吟。說也奇怪,那滾燙的銅汁觸到音波,竟化作溫涼泉水。更有一道金光自雲間垂下,照見無數魂靈如螢火升空。
“是長安方向的鐘聲。”有老鬼喃喃道,“定有高僧發大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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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三果之妻忽得奇夢。丈夫的兄長滿身水汽立在榻前:“幸得禪定寺智興師父鐘聲超度,我已往生淨土。”見她將信將疑,亡魂急道:“明日便有官報至,我確已歿於彭城。可奉十匹絹謝法師。”
翌日果有快馬送訃告來。三果之妻捧著白絹進寺時,驚動全寺僧眾。
“師兄到底如何撞鐘?”年輕沙彌擠在廊下問。
智興搓著凍瘡苦笑:“不過是遵照佛製。”他翻開經卷指給眾人看,“《罽膩吒王因緣記》載,惡道眾生聞鐘聲可暫息苦難。”
但真正的原因,他藏在心裡沒說——每回握緊鐘杵,他總想起洛州老家。兒時鄰家婆婆孤死三日才被發現,從此他發誓要讓聲音傳得更遠些。後來出家守鐘,便養成了習慣:撞鐘前必觀想音波渡水穿山,每聲必合《華嚴經》“佛音普及諸眾生”的願心。
某年清明,江都來的商隊捎來口信。說彭城郊外有片荒地,每逢鐘時便湧金蓮。智興隻是低頭磨著鐘杵上的包漿——那包漿已被磨得溫潤如玉,映出他不再年輕的麵容。
後來新來的沙彌發現,智興撞鐘前總要先靜立片刻。有人問起,老和尚微笑:“等遠行的人聽見。”寺裡最老的典座僧說,這是在與十方三世通消息呢。
直到智興圓寂那夜,鐘聲格外綿長。次日清晨,眾人見他仍立在鐘旁,雙手保持合十姿勢。而那口銅鐘的龍鈕上,竟凝結著露水化的蓮花紋。
從此禪定寺的鐘多了個名字:渡厄鐘。常有遠道而來的香客,隻為聽一聲鐘響。某年有遊方僧說,在南海孤島上聽見鐘聲隨潮水而來,當時正有漁船險遇風浪,聞聲後竟風平浪靜。
原來至誠之聲,能裂虛空;慈悲之念,可渡幽冥。就像暗夜投石,雖不見漣漪,卻驚動了整片星河的光影。
6、董雄
貞觀年間的刑部大牢,連月光都要在鐵柵外打個轉才敢滲入。大理寺丞董雄蜷在乾草堆上,腕間鐵鏈隨著誦經聲輕響。同牢的李敬玄翻了個身冷笑:“董兄還念那胡神?不如省些力氣等三司會審。”
董雄默然撫過鎖鏈上的冰霜。他自幼持齋,如今蒙冤入獄,唯剩《普門品》可作舟筏。隔壁囚室忽然傳來啜泣——是王忻在哭訴家有八旬老母。董雄提高誦經聲,字字如暖玉投入黑暗。
子夜時分,李敬玄被脆響驚醒。但見董雄腕間鐵鎖完好無損地落在地上,鎖鉤分明緊扣,卻與鐵環相隔數尺。
“妖術!”李敬玄疾呼獄卒。
禦史張守一舉燈細照,官印封條完好如初。他命人重新上鎖,臨走時深深望了董雄一眼:“望君清白如月。”
五更鼓響時,鐵鏈再度鏗然墜地。這次連王忻都爬過來觸摸鎖孔:“董兄,莫非你持誦的經文真能通神?”
晨光熹微中,李敬玄盯著那具懸空的鐵鎖發呆。他想起妻子每夜在佛前燃燈,自己總嗤笑“胡神惑心”。此刻卻恍惚看見鎖環間浮著金絲般的光暈。
“李兄可知,”董雄輕聲道,“我誦經不為脫罪,隻求心安。就像幼年母親病重,我跪佛前誦經三日,後來她竟能下床熬粥了。”
王忻忽然插話:“我跟著念八菩薩名號,方才鎖鏈也鬆了三分!”
李敬玄怔怔望向小窗。有隻蜉蝣正奮力遊過光柱,翅翼抖落細碎金塵。
第七日黃昏,三人俱得開釋。原來真凶在揚州落網,供詞與董雄案卷上的疑點全然吻合。出獄時李敬玄突然拉住董雄衣袖:“可否教我《普門品》首句?”
多年後,洛陽有人常見李敬玄攜妻在龍門石窟供燈。他的奏疏裡多了“慎刑獄”三字,書房懸著半截生鏽鐵鏈。每當晚輩問起,他隻說:“鎖住人的從來是鐵索,而是心念。”
就像頑石裹著玉璞,須得千鑿萬斧,方見瑩潤本色。
7、孟知儉
唐高宗年間的並州城,西市旁有條窄窄的巷弄,孟知儉家就住在巷尾。他家不算富裕,一間土坯房,院裡種著棵老槐樹,每到夏天,樹蔭能罩住大半個院子。孟知儉是個本分人,平日裡在市集上幫人記賬,掙些銅板養家,妻子李氏賢惠,一雙兒女尚小,日子雖清淡,倒也安穩。
隻是這年入秋,孟知儉忽然病了。起初隻是偶感風寒,咳嗽幾聲,他沒當回事,依舊早出晚歸地忙活。可過了幾天,病情竟越來越重,高燒燒得他渾身滾燙,額頭燙得能烙餅,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李氏急得團團轉,把家裡僅有的棉被都裹在他身上,又跑遍了半個並州城,請來最好的郎中。郎中把過脈後,搖著頭歎了口氣:“脈象虛浮,邪氣入體,怕是……你們早做準備吧。”
這話像一盆冷水,澆得李氏心都涼了。她抱著孩子坐在床邊,看著丈夫燒得通紅的臉,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街坊鄰居也都來幫忙,有的送米,有的送藥,可孟知儉的病情半點沒好轉,反而越來越重。到了第五天夜裡,他忽然沒了氣息,胸口不再起伏,手腳也漸漸涼了下來。李氏哭倒在地,孩子們嚇得哇哇直哭,鄰居們幫著料理後事,把他的“遺體”停放在堂屋,蓋上了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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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孟知儉自己卻不覺得自己死了。他隻覺得渾身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迷迷糊糊地走出了家門。街上靜悄悄的,和往常不一樣,沒有市集的喧鬨,也沒有行人的腳步聲,連路邊的鋪子都關著門,隻有灰蒙蒙的天壓得人喘不過氣。他正納悶,忽然看見前麵有座衙府,青磚灰瓦,門口站著兩個差役,穿著藏青色的官服,麵無表情地盯著他。
“這是哪兒?我要回家。”孟知儉走上前問,可差役沒理他,反而伸手把他往衙府裡引。他稀裡糊塗地走進去,剛進大堂,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竟是鄰居王二!王二去年冬天沒了,怎麼會在這裡?還穿著官服,站在案幾旁翻著冊子。
王二也看見了他,先是一愣,隨即快步走過來,拉著他走到角落,壓低聲音問:“知儉兄,你怎麼到這兒來了?這可是冥府,是死人來的地方!”
孟知儉心裡“咯噔”一下,連忙說:“不可能啊,我就是病了幾天,怎麼會死人?你彆跟我開玩笑。”
王二歎了口氣,說:“我哪能跟你開玩笑?你家裡現在正為你辦喪事呢。我在這兒當差,剛查了名冊,看見你的名字,還以為看錯了。”
孟知儉還是不信,可想起自己輕飄飄的身子,還有街上詭異的安靜,又不得不信。他急得抓住王二的胳膊:“王二弟,我不能死啊!我家裡還有妻兒,孩子還小,我走了她們可怎麼活?你在這兒當差,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
王二皺著眉,想了想說:“我幫你查查冥簿,看看你陽壽是不是真的儘了,有沒有回旋的餘地。”說著,他回到案幾旁,翻起了那本厚厚的冥簿。冊子紙頁泛黃,上麵密密麻麻寫著名字,王二手指劃得飛快,看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臉上露出一絲喜色:“找到了!知儉兄,你陽壽確實還沒儘,而且你這輩子雖然沒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有件事攢了不少福報——你是不是經常誦《心經》和《高王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