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何軫
臘月二十三,北風卷著江麵的濕氣,直往人骨縫裡鑽。何家布莊的後院裡,何軫清點年關賬簿的算盤聲,比往年的這個時候都要急促。他抬頭望向窗外,妻子劉氏正在院中的石案前焚香。青煙裹挾著細碎的雪屑,在她早已不再烏黑的鬢邊打了個轉,才嫋嫋散入灰色的天空。
他放下賬冊,走到院中,拾起香案上那本墨跡簇新的簿子,翻了幾頁,眉頭便鎖緊了。“今年布價跌了三成,江船又比往年晚到了半個月,”他的聲音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與疲憊,“你還要舍這許多錢糧去供僧?”
劉氏沒有回頭,隻細心地將那本邊角已磨得發白的《金剛經》在佛前供正。香煙筆直上升,在她沉靜的眉目前蒙上一層薄紗。她記得清清楚楚,二十歲那夜,也是在這尊佛前,她焚香發願——此生止於四十五歲,臨終之時,心識清明,無有散亂。而今,是大和四年的臘月二十三,距離她四十五歲的終點,除夕之夜,隻剩整整七天。
這個關乎生死歸宿的秘密,她在心底守了二十五年。當年嫁作商人婦,洞房夜紅燭高燒,何軫醉眼朦朧地扯下她的蓋頭,意氣風發地說:“往後,你管內宅,我掌生意,定叫何家布莊名揚荊襄。”她卻輕輕地將一卷《金剛經》壓在合巹酒杯之下,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我還管一件事——管我自己的生死。”
自此,每日清晨,當何軫在喧鬨的碼頭上查驗布匹、與客商高聲議價時,她必在經堂的蒲團上,伴著第一縷晨光誦經。何軫也曾惱過。有一回,漕幫的人前來鬨事,將一缸新染的靛藍潑了他滿身。他狼狽而歸,卻見妻子仍安然趺坐,仿佛外界紛擾與她全然無乾。一股無名火起,他踢翻了香案,吼道:“你日日念的這些經卷,可能替我抵了債?可能讓布價上漲?”劉氏不語,隻默默收拾。然而蹊蹺的是,次日那債主竟親自登門致歉,言語支吾,隻說昨夜夢見有金剛力士,持杵懸於頭頂,驚醒後汗透重衫。
臘月二十八,劉氏開始有條不紊地分發自己的舊物。她將一支精巧的並蒂蓮金簪放入女兒待嫁的妝匣底層,又把一方難得的禦賜古墨壓進兒子的書箱,連灶下忙碌了多年的老廚娘,也得了一副她常戴的銀絞絲鐲子。何軫看著庫房裡空了大半的箱籠,喉結上下滾動了幾次,終於沙啞著開口:“你……你究竟染了什麼癔症?我已請了荊州最好的大夫,明日便到。”
劉氏走到他麵前,像往日一樣,替他理平了衣襟前因忙碌而起的褶皺,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初五開市,記得新染的那批月白綢要放在東南角的架子上,色澤襯得最好。往後若遇著穿葛布袍子的雲遊僧人來化緣,莫要收他們的茶錢。”
除夕終於到了。這一日,劉氏起得比平日更早,沐浴,更衣,神態安詳得像是要去赴一場等待已久的盛會。何軫堵在經堂的門口,眼圈烏青,想必是一夜未眠,他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哀懇:“荊州城裡,誰不誇我何家布莊買賣公道,仁義待客?對麵藥鋪的王掌櫃,去歲中了風,口齒都不清了,不也還撐著十間鋪麵?你才四十五,往後的日子還長……”
“他放不下那十間鋪麵,”劉氏淺淺一笑,目光清澈見底,“我放下了這二十六載的夫妻緣分,剛好。”
子時,萬籟俱寂,唯有遠處零星的爆竹聲點綴著雪夜。劉氏在淨室中焚香,趺坐,高聲誦經的聲音清晰地穿透門扉。何軫候在廊下,寒風刺骨,他卻渾然不覺,隻豎著耳朵聽裡間的動靜。當那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尾音落下後,世間仿佛驟然陷入一種極致的寧靜。他心頭一跳,猛地推開門扇,隻見妻子微微垂首,麵容如生,唇角似乎還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顫抖著手探去,鼻息已無,唯獨頭頂處溫熱異常,灼灼暖意,勝過冬日懷中的湯婆。
依著劉氏生前之願,何軫請來僧眾,以佛門荼毗之禮為她送行。當柴堆架起時,何軫忽然奔回庫房,抱來那匹她生前最愛的雨過天青色綢緞,仔細地裹住龕柩。火光燃起,映亮了他滿是淚痕的臉,也在一瞬間照亮了他的心:原來她並非厭世,而是早將生命中的每寸光陰,都如同這金線玉縷般,織就得綿密而堅韌,圓滿無憾,這才能走得如此從容不迫,了無牽掛。
許多年後,荊州北郊的塔林旁,人們常能看到一個白發老翁,在晴好的日子裡,將一匹匹色澤溫潤的布帛搭在石欄上晾曬。有年除夕,小沙彌見他對著那座最為潔淨的石塔揚手喊道:“今日新染的晴山紫,用的是你說過的方法,你來看看——”恰時一陣微風拂過,塔簷下的銅鈴清脆地響了幾聲,一片陽光跌落下來,溫柔地覆蓋了他佝僂的肩頭。
原來,真正的放下,並非舍棄所有,而是將每一刻都活得飽滿,如此,當終點來臨,才能如秋葉般靜美,從容謝幕。
2、王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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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軍營裡,有個叫王殷的普通兵卒。他性情木訥,不善言辭,在那些豪飲喧鬨的同袍中,顯得格格不入。他不沾葷腥,不飲酒,每日操練完畢,最大的寄托便是默誦《金剛經》。那經卷被他摩挲得邊角起毛,字跡卻仿佛印入了心裡。因他為人老實可靠,後來被派去管理軍中的“賞設庫”,負責保管一些錦緞、綢帛之類的賞賜之物。
這差事看似清閒,實則暗藏風險。王殷為人本分,卻架不住世事複雜。前前後後,他竟有四五次被他人牽連,卷入庫藏疏失的官司裡,按軍律條條都是死罪。可蹊蹺的是,每次眼看就要被推上法場,總會因各種意想不到的緣由——或是查無實據,或是關鍵證人改口,或是上官臨時赦免——而化險為夷,最終都被無罪開釋。同僚們私下議論,說這王殷傻人有傻福,運氣好得邪門。隻有王殷自己心裡明白,每每在獄中惶恐絕望時,唯有默誦經文,方能獲得一絲奇異的平靜。
時間到了唐大和四年,朝廷派郭釗來鎮守蜀地。這位郭帥治軍極嚴,性情更是急躁暴烈,屬下稍有過失,動輒便是軍法處死,絕不寬貸。軍營上下,無不提心吊膽,氣氛肅殺。
一日,王殷奉命向郭釗呈送一批新到的錦緞。郭釗拿起一匹,瞥了一眼,覺得這錦緞花紋粗糙,質地軟薄,遠不如預期,頓時勃然大怒。他認準是王殷以次充好,中飽私囊,根本不聽任何辯解,厲聲道:“好個狗膽包天的奴才!竟敢拿這等劣貨糊弄本帥!來人,剝去他的上衣,拖出去杖斃!”
衛士一擁而上,將王殷的上衣扯下,露出後背,按倒在地。王殷心知此次在劫難逃,閉上雙眼,心中不住念誦佛號,隻待最後一刻。
郭釗身旁,養著一隻凶猛的蕃狗,體型碩大,咆哮如雷,平日隻認郭釗一人,軍營中其他人等,但凡靠近,必遭撲咬,人人畏懼。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軍棍即將落下之際,這隻原本伏在郭釗腳邊的猛犬,忽然發出一聲異樣的低吠,猛地竄出,卻不是撲向王殷,而是徑直跑到他光裸的背脊旁,用龐大的身軀緊緊護住,隨即轉過頭,對著手持軍棍的衛士齜出尖牙,發出威脅的嗚嗚聲。
衛士驚得不敢下手。郭釗也愣住了,連聲嗬斥,命令那狗回來。可這平日無比馴服的愛犬,此刻卻像是聾了一般,寸步不離王殷,死死護住他的後背,眼神警惕地盯著四周,仿佛在守護最珍貴的東西。
郭釗心下大為驚異。他看著趴在地上、麵如死灰的王殷,又看看那隻一反常態的忠犬,滿腔的怒火竟漸漸被一種莫名的疑慮所取代。他久經沙場,不信怪力亂神,但眼前這景象,實在無法以常理解釋。他沉默片刻,終於揮了揮手,語氣緩和下來:“罷了……此事或許另有隱情。暫且收監,容後再審。”
這次,王殷又一次死裡逃生。而後的調查,果然證明錦緞質量問題是出於上遊供給,與王殷並無乾係。
經此一事,王殷依舊每日誦經不輟,隻是心中更多了一份了悟。那卷經文,仿佛化作了一隻無聲的護法,在生死關頭,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顯露出它的力量。
至誠的信念,如同靜水深流,不張揚,卻能在最關鍵的時刻,觸動世間萬物最隱秘的靈犀,化作堅實的庇護。這並非巧合,而是善念與堅持所引發的,超越常理的共鳴。
3、王翰
唐大和五年,漢州什邡縣有個叫王翰的平民,平日裡就在市集上做些小買賣,掙點蠅頭小利糊口。他這人說不上大奸大惡,但為了生計,有時也難免做些昧良心的小事。
一日,王翰正在市井間忙碌,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竟就此氣絕身亡。家人悲痛欲絕,正準備料理後事,誰知三天後,他竟悠悠醒轉,長長吐出一口氣,活了過來!在家人驚駭的目光中,他麵色惶恐,道出了一段離奇的陰間見聞。
他說,自己剛死之時,魂魄便被陰差鎖拿,同行的還有另外十五個被勾魂的人。那十五人沿途便被分流到彆處去了,唯獨他被帶到一個官衙模樣的地方。正惶恐間,一個穿著青衫的年輕吏員走來,自稱是他的侄兒,在此處當差,名為“廳子”。這侄兒悄悄引他去見了主事的“推典”判官),沒曾想,這位推典竟聲稱是他早已亡故的兄長!
王翰細看那推典,容貌與記憶中的兄長並無相似之處,但對方卻能一一說出家中舊事。那判官兄長麵色凝重,對他說道:“兄弟,你陽壽本未終了,但如今卻有麻煩。有一頭冤牛,狀告你曾無故用燃燒的楠木灼燒它,致其枉死;又曾將竹子賣給一個以殺狗為業、用狗皮蒙製箜篌一種樂器)的人,間接導致兩條狗被殺,那狗也來訴你。這幾樁業債,如今都記在你名下。”
王翰一聽,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哀求兄長救命。判官兄長歎道:“你命籍上的死期還未到,尚可挽回,但須速回陽間做功德抵償這些罪業。”王翰趕緊說,我回去就設齋宴供養僧侶,再抄寫《法華經》、《金光明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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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卻連連搖頭:“這些雖好,但於你眼下之急,效力不足,恐難化解那牛犬的怨氣。”
王翰急了,絞儘腦汁,忽然想起世間常聞《金剛經》的威力,便試探著請求:“那我為他們持誦《金剛經》七遍,可以嗎?”
判官兄長聞言,臉上頓時露出寬慰之色,擊掌道:“如此足矣!此經威力宏大,七遍之功,足以化解這段冤孽。你速速回去,切莫失信!”
話音未落,王翰便覺背後被人一推,猛然驚醒,已還養在家中。
經曆了這番生死考驗,王翰再也不是從前那個隻知逐利的市井小民了。他真切感受到了因果不虛,業報分明。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變賣家產,安頓好家人,然後毅然舍棄了紅塵俗業,遁入空門,出家為僧。從此青燈古佛,日日虔誠誦持《金剛經》,不僅為了償還那七遍的承諾,更是為了洗滌過往,尋求真正的解脫。
一念悔悟,勝過萬千敷衍。真正的懺悔,並非討價還價的功利計算,而是發自內心的承擔與徹底的轉變。唯有以行動洗刷過往,方能從罪惡的枷鎖中,贏得新生。
4、寧勉
雲中好漢寧勉,年少時便以勇力聞名鄉裡。他不僅善騎射,更有一樁異於常人的本事——能徒手與猛獸搏鬥,無需刀兵相助,單憑一雙拳頭、一身膽氣,便能叫山中之王退避三舍。北都守將聽聞他的勇名,十分賞識,將他征召入伍,署理為衙將。後來,朝廷撥給他四千兵馬,令他駐守邊防重鎮飛狐城。
那時,薊門節度使驕橫跋扈,目無朝廷法度,竟生出反叛之心。反書傳至長安,唐文宗皇帝龍顏大怒,立即下詔命北都守軍從南麵進攻薊門。然而,皇帝的詔令還未送達前線,薊門的叛軍卻已趁著夜色,率先偷襲飛狐城!
叛軍來勢洶洶,戰鼓聲震天動地,仿佛要將小小的飛狐城掀翻。城中的百姓何曾見過這等陣仗,頓時人心惶惶,亂作一團。幾位鄉紳父老找到守將寧勉,焦急地勸道:“寧將軍!薊門兵強馬壯,凶悍無比,我們根本抵擋不住啊!眼看他們就要兵臨城下,情勢萬分危急。不如我們舍棄城池,全城百姓一起逃難去吧!否則,等到明天一早,城池被攻破,我們滿城父老兄弟,都要慘死在叛軍的刀下,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就算天子英明神武,日後能為我們平反昭雪,可我們都死了,這冤屈又有什麼用?還請將軍深思,為我們全城百姓著想啊!”
寧勉站在城頭,望著遠處敵軍火把連成的長龍,內心陷入了極度的矛盾與掙紮。他深知自己兵力薄弱,硬碰硬絕對無法抵擋叛軍的精銳鋒芒。若聽從百姓的建議,棄城撤退,固然可以保全一城性命,但自己作為守將,不戰而逃,放棄軍事要地,將來必定被天子問罪,難逃一死;若是堅守城池,誓死抵抗,或許能博個忠勇之名,但結果很可能是城破人亡,這滿城無辜的百姓都要因自己的決定而殉葬。一邊是天子法度與軍人的職責,一邊是眼前數千條鮮活的人命,這抉擇重如千鈞,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憂心如焚,在城牆上踱來踱去,卻始終想不出一個兩全之策。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名派出的斥候偵察兵)連滾帶爬地奔上城樓,氣喘籲籲地報告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將軍!奇……奇怪!叛軍……叛軍自己潰散了!”
“什麼?”寧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清楚!”
斥候緩了口氣,道:“千真萬確!敵軍陣營大亂,兵士們像是看到了什麼極恐怖的東西,丟盔棄甲,互相踐踏,正向後狂奔逃命!城下……城下到處是他們丟棄的鎧甲兵器……”
寧勉又驚又疑,立刻親自帶了一隊精兵,小心翼翼出城探查。果然,隻見敵軍營地一片狼藉,軍械物資丟得到處都是,卻不見半個敵兵人影,唯有遠處傳來隱約的潰逃喧嘩聲。這勝利來得太過突兀,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關鍵時刻嚇退了強敵。
後來,有從叛軍中逃回的俘虜透露了當晚的實情:薊門叛軍夜間逼近飛狐城時,許多士兵都驚恐地看到,城牆上空仿佛有神兵天降,金光繚繞,似有無數頂天立地的金剛力士顯形,威嚴無比,嚇得叛軍魂飛魄散,以為天神護佑此城,故而不敢進攻,連夜潰逃。
寧勉聽聞此事,默然良久。他回想起自己平日雖不常誦經念佛,但內心深處始終秉持著一份正氣,一份守護弱者的仁心。或許,正是這份凜然不可犯的守護之誌,與城中文武百姓求生之願彙聚在一起,上達天庭,才感召了這場不可思議的庇護。
至堅的勇氣,並非隻存於拳鋒刀尖,更源於守護弱小的仁心。當一份正氣與萬千求生的願望共鳴,便能於絕境中凝聚起超越刀兵的力量,令鬼神欽敬,強敵退避。這人間最深的防線,往往築於人心。
5、倪勤
梓州人倪勤,在唐大和五年間,以精通武略、行事乾練著稱。他被委派掌管涪州的興教倉,這是個重要的職務,關係著一方糧草安危。倪勤有個堅持多年的習慣,無論公務多繁忙,每日必定虔心持誦《金剛經》。這經卷於他,如同一位沉默的良師,給予他超越刀槍劍戟的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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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教倉臨江而建,倉內有一處廳堂,正對著滔滔江水,視野開闊,氣象不凡。倪勤十分喜愛此地,便將這廳堂稍作布置,設了一尊佛像,作為自己平日讀經修心的靜室。他常在此處焚香靜坐,於江風濤聲之中,誦念經文,感覺心神格外清明。
那年六月,天氣異常,連日暴雨如注,江水開始猛漲。到了九日這天,更是變成了可怕的洪災。渾濁的江水如同發怒的巨龍,奔騰咆哮,衝破堤岸,淹沒農田村舍,水位不斷攀升,眼看就要吞噬興教倉。
倉中吏役驚慌失措,紛紛向高處逃命。有人急呼倪勤快走,他卻鎮定地走入那間麵江的廳堂,在佛像前安然坐下,如同平常一樣,取出經卷,朗聲誦念起來。說也奇怪,那洶湧的江水淹沒了周邊的屋舍,已逼近興教倉的圍牆,卻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江水到了這間廳堂的台階前,便不再上漲。任憑外麵狂風惡浪,天地變色,這方寸之地竟自成一片安穩的淨土。
倪勤心無旁騖,誦經之聲愈發清朗堅定,與門外的災禍景象形成了鮮明對比。
待到洪水漸漸退去,人們驚魂未定地回來查看。隻見方圓數裡之內,一片狼藉,屋舍儘數倒塌浸泡,唯有倪勤讀經的那間廳堂,連門檻都未曾沾濕,保存得完好無損。整個興教倉的糧儲,也因此得以保全,未受絲毫損失。
目睹此情此景,眾人無不驚歎,紛紛向著那間廳堂和仍在其中靜坐的倪勤恭敬行禮。此事一傳十,十傳百,人們都說,這是倪勤持經的誠心,感得神明護佑。
堅定的信念,能在驚濤駭浪中築起一座無形的堡壘。外界的動蕩或許無法避免,但內心的持守,卻能為自己和周圍帶來一方不可撼動的安寧。這份由內而外的力量,遠比任何有形屏障更為堅固。
6、高涉
唐文宗大和七年的冬天,寒風卷著碎雪,把太原行軍司馬府的屋簷都裹上了層白霜。給事中李石剛到任不久,府裡的孔目官高涉忙得腳不沾地,這晚索性宿在使院,想趕完手裡的文書。
更鼓“咚咚”敲過三更,高涉揉著酸脹的肩膀,想去鄰房找同事借盞熱茶。剛轉過回廊,冷不丁撞上個黑影——那人足有六尺多高,穿著皂色短打,聲音像淬了冰:“行軍司馬喚你,跟我走。”
高涉心裡犯嘀咕,這深更半夜的,行軍司馬怎會突然傳召?可對方神色嚴肅,他也不敢多問,隻能跟上。走得慢了些,那高個子竟從身後推了他一把,力道大得讓他一個趔趄。腳下的路不知何時變了,原本平整的青磚地變成了鬆軟的泥土,風裡也多了股潮濕的腥氣。
他糊裡糊塗跟著走了幾十裡,越走越偏,最後鑽進一處穀底。爬上山頂時,低頭一看,太原城的屋舍竟小得像棋盤上的棋子。山頂有幾間簡陋的屋子,像是官府的衙署,領路的人朝著裡麵喊:“追高涉到。”
屋裡出來的人都穿著朱紅或深綠的官服,正坐在案前的人看著像郎中崔行信——高涉去年在京城見過一麵。崔行信翻著手裡的簿子,筆尖在紙上一頓,冷冷道:“把他帶去對質。”
又被領到另一處院子,數百人露天坐著,凍得瑟瑟發抖,身邊竟還混雜著幾頭豬羊,場麵說不出的詭異。高涉正發愣,有人把他拽到一個人麵前,他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妹婿杜則!
杜則臉色慘白,看見高涉就紅了眼,聲音發顫:“你當初剛當書手時,組新人局,讓我去買四口羊,你還記得嗎?如今我正因這事被追責,受了好多苦!”
高涉心裡“咯噔”一下,隨即急聲道:“我當時隻讓你買些肉來辦席,從沒讓你買羊啊!”
杜則張了張嘴,沒再說話。話音剛落,旁邊一頭羊突然人立起來,一口咬住杜則的衣袖。高涉正要上前攔,領路的人已經把他往彆處帶,杜則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裡。
再往前走,是一間更寬敞的屋子,案上堆著厚厚的賬簿。一個穿青衫的吏員拿起賬簿,指著其中一頁對高涉說:“杜則稱你命他買羊,可賬簿上隻記著‘購肉十斤’,並無買羊的記錄。他是為了貪墨錢款,才謊稱是你的吩咐,如今罪證確鑿,與你無關。”
高涉這才鬆了口氣,剛要道謝,腳下突然一輕,像是踩空了台階。再睜眼時,自己竟還站在使院的回廊下,手裡還攥著要去借茶的瓷杯,鄰房的燈還亮著,更鼓恰好敲過三更——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可第二天一早,家裡就傳來消息:妹婿杜則昨夜突發惡疾,臨死前一直念叨著“羊”“賬本”,手裡還攥著幾張被揉皺的銀票。高涉想起夢裡的情景,趕緊去查去年的賬目,果然在“新人局”那一頁,清清楚楚寫著“購肉十斤,支錢三百文”,沒有半字提過買羊。
後來他才知道,杜則當時確實想借著辦席貪些錢,謊稱高涉要他買羊,私下把錢挪作他用,還想著事後蒙混過關。沒成想,一樁貪念竟讓他在冥冥之中遭了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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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也沒有瞞得過的因果。一時的貪心或許能換來眼前的小利,卻會在暗處埋下禍根。做人做事,唯有守住底線、清白坦蕩,才能行得正、睡得安,這便是高涉這場奇夢留給世人最實在的道理。
7、張政的三天
張政是邛州一個賣豆腐的,三十出頭,日子清苦,卻有一樁好處:每日磨豆之前,先念三遍《金剛經》。鄰居笑他“豆腐佬念經——白搭”,他也隻是憨笑,繼續磨他的豆,念他的經。
開成三年七月半,中元夜,他挑擔回家,忽然眼前一黑,四個黑衣人一把扣住他肩膀:“走!”他連人帶擔子“嗖”地被提上半空,腳不沾地,耳邊隻剩呼呼陰風。走了約莫半天,一條大河擋住去路,水麵翻湧,顏色像爛瘡裡擠出的膿血,腥臭刺鼻。張政心裡“咯噔”一聲,想起平日念的經,小聲咕噥:“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剛念兩句,四個黑衣人臉色“刷”地變白,像被針紮的紙人,齊齊後退。
城裡更怪,屋舍倒懸,燈火慘綠。街口杵著一個胡僧,身高足有八尺,絡腮胡子像鋼針,一開口聲若銅鐘:“帖子寫得明明白白,隻拿惡人,誰讓你們亂捉良民?”四個黑衣人撲通跪成一排,腦袋磕得山響。胡僧一把揪住張政袖子:“跟我去見大王。”
森羅殿上,閻王板著臉翻簿子。胡僧大咧咧坐下,與閻王平起平坐:“張政是我俗家弟子,念我名號十年,你們勾錯了。”閻王賠笑:“既如此,容小神再審。”胡僧“啪”地一拍桌子,震得梁上灰落:“審個屁!錯就是錯!”閻王縮了縮脖子,提筆勾銷,順手把四個黑衣人名字也劃了,殿前當即有人抬來四副鐵枷,“哢嚓”給他們套上。
胡僧領著張政出城,回頭一笑:“豆子,認得我麼?我就是你天天叨念的須菩提。”張政腦子“嗡”的一聲,膝蓋先軟了,連磕三個響頭。須菩提從袖裡抽出一根竹杖,輕輕一點他額頭:“回去吧,路上彆睜眼。”張政隻覺眉心一涼,耳邊“啪”一聲脆響,像豆腐包布被水衝開,他大叫一聲,坐了起來———卻見自己躺在自家破門板上,老婆孩子哭成一團,鄰居正把白布往他臉上蓋。見他突然喘氣,眾人“嘩”地散開,膽小的直接翻窗。張政摸摸胸口,熱得像剛出鍋的豆花;再摸手腳,軟軟地聽使喚。他問時辰,才知已整整三天。
後來,張政的豆腐攤多了塊木牌:
“買豆腐,送《金剛經》一句,不額外收錢。”
有人問他那天到底見了啥,他咧嘴一笑:“就四個字——善有善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