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堆裡一陣騷動,卻無人應聲。馮俊撥開人群:“俺能成!”道士抬眼將他上下打量,見他粗布短褂下筋肉虯結,便點頭道:“一千文,到地付錢。”馮俊咧嘴一笑,奔回家向妻子報個信,空著肚子就隨道士走了。
二人行至渡口,道士卻不雇大船,隻喚來一葉小舟:“改走水路,工錢照舊。”馮俊二話不說扛起藥囊登船。船至江心,風息浪止,小舟如枯葉困在琉璃鏡上。道士忽令:“伏身閉眼!”馮俊與船夫依言趴下,隻聽頭頂衣袂獵獵作響,船身驟然一輕,竟離水騰空!
耳畔風吼如虎嘯,浪聲卻懸在船底三尺之下。馮俊緊閉雙眼,隻覺身子在雲氣裡顛簸沉浮。約莫兩個時辰,風浪聲戛然而止。道士喝一聲:“睜眼吧!”馮俊抬頭,驚得險些跌坐——眼前平湖如鏡,倒映著千峰疊翠,山形巍巍然壓入青冥,竟是千裡之外的廬山星子灣!
道士引他上岸,指著雲霧深處:“煩勞再負一程。”那藥囊忽變得輕如棉絮。馮俊扛起便走,山徑如蛇盤繞,石階漸漸化作白玉,兩側古樹竟結出瑪瑙般的紅果。行至半山,道旁突現金山銀嶺,珠寶滿坑滿穀。馮俊腳下一滑,金珠被踩得劈啪碎裂——原是些塗彩的泥丸。
峰頂忽現瓊樓玉宇,早有一群仙人憑欄眺望。馮俊放下藥囊,汗珠砸在白玉階上綻開水花。為首銀髯仙翁撫掌大笑:“好個心似頑石的後生!”轉頭向道士頷首:“你眼力不差。”
道士這才吐露真言:“貧道試遍江淮,唯此子不惑於金銀,不懼於險途。”仙翁取出一把藥鋤遞與馮俊:“星子灣下埋著金磚,可取三塊酬勞。切記:莫貪多,莫回頭!”
馮俊重返湖畔,藥鋤落地如切腐乳。第一鋤,黃澄澄金磚露出;第二鋤,又現一塊;第三鋤,第三塊金磚映著夕陽,熔金般灼眼。他忽瞥見坑底似有更大金影閃動,心頭一熱,第四鋤已揮下——坑中金磚竟全化作碎瓦礫!身後湖水轟然翻湧,似有巨獸潛遊。馮俊抱起三塊金磚拔腿狂奔,水浪追著他腳後跟拍上岸灘。
歸途乘的是尋常渡船,搖了一天一夜才回廣陵。妻子見他歸來,先摸金磚,又摸他胳膊,淚珠斷了線:“人囫圇個回來就好...”當夜柴門漏月,夫妻倆守著金磚發愁。馮俊忽一拍腿:“仙人給活路,不是讓咱當菩薩供著!”次日便兌開金磚,一半周濟街坊,一半置了薄田。
後來馮俊仍給人扛活,隻是肩上麻繩磨出的老繭裡,總嵌著星子灣的沙粒。有人笑他癡:“三塊金磚夠吃三輩子,何苦還賣力氣?”他抹著汗憨笑:“力氣使不儘,金磚卻壓手哩。”他擔著貨物走過長街時,腰板挺得筆直,仿佛肩上仍扛著雲霧繚繞的廬山。
世人追逐仙緣,總愛仰看九霄雲殿,卻不知真正的通天路,原是凡夫用一雙腳板踩出來的。那三塊金磚的光,不照豪宅華宴,隻照亮漏雨的屋簷下兩張安心的睡臉——神仙點化愚頑的法門,不過教人懂得:莫貪坑底幻影,莫負肩上清風,每一步踏實的泥腳印,都是接引霞光的真符籙。
5、金人劫
虞鄉與永樂兩縣交界處,山路盤曲如腸,自古多遇異人。呂家小兒落地便奇,乳香飯氣聞之欲嘔,獨愛後山草木清氣。十歲上,他徑自入山,掘得黃精根莖,生嚼熟煮,竟以此為食。十年寒暑,山風霜露打磨筋骨,步履快如飄風,過目成誦,耳聞不忘。母親見他靈慧,捧來詩書:“兒啊,何不讀書應試?”呂生展卷,字句如活水淌入心田,不消苦讀,腹中已成錦繡文章。
可母親日夜憂煎——兒子不沾人間煙火,終非長久之計。及至呂生年近花甲,望之卻如壯年,須發墨染,麵頰光潤。老母愈覺不安,與女兒們苦勸:“縱是仙道,亦無絕五穀之理!”呂生隻搖頭:“兒生來如此,強食反傷。”
這年除夕,合家團聚。老母暗將一勺凝脂豬油調入溫酒,親自捧至呂生唇邊,顫聲道:“我老邁風燭,兒且全此孝心。道門戒律,何曾禁過一杯薄酒?”酒氣葷腥衝入鼻竅,呂生五臟翻攪,急欲推拒,老母與諸妹環伺苦勸,淚眼相望。僵持間,那杯沿已抵緊他齒關。
濁酒入口刹那,呂生喉頭猛地一抽,一團硬物自腹中逆衝而上,“當啷”一聲墜入杯中——竟是個二寸來長的金鑄小人,眉眼須發曆曆可辨,通體毫光流轉!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呂生麵如金紙,頹然倒地,氣若遊絲。眾人驚惶無措,小妹忽想起道人言語,急取香湯為兄長淨身,又用絲線將那濕漉漉的金人係在他貼身衣帶上。呂生昏睡至次日清晨方醒,掙紮坐起時,家人駭然發覺,他滿頭烏發竟已儘成霜雪,麵上溝壑縱橫,一夜老去了三十年光景。
老母撫著兒子枯槁白發,淚落如雨:“悔不聽你本心……”呂生虛弱擺手,目光卻投向窗外雲霧繚繞的峰巒。那金人貼身懸著,微涼浸入肌骨,像一枚離枝的仙果,提醒他曾有過的身輕如燕、神思通明。
他仍舊讀書,文字卻需反複咀嚼;仍舊入山,腳步已顯蹣跚。唯有夜深解衣,指尖觸到那枚緊貼心口的金人,方覺一絲清冽氣韻流轉,如寒潭映月,慰藉著這副被煙火濁氣蝕透的皮囊。
人間情愛如藤,纏繞愈深愈見真心。可強扭的瓜藤縱使滴翠,亦會纏傷枝乾本身。呂生半生逍遙山靈,終被一碗孝心酒拽落紅塵——原來最難的修行不在餐霞飲露,而在萬丈軟紅裡護住心頭那一點不隨人轉的真性。那金人懸在衣內,正似一顆懸而未墜的露珠,映照出千般執念:強求的團圓,有時竟是溫柔的劫數。
6、鏡裡恩情
唐開元年間,泰山深穀雲霧繚繞,張公與李公結廬學道,鬆濤為伴,清泉煮石。十年彈指,李公忽對月長歎:“我乃宗室疏枝,終不能忘廟堂事。”張公撫其背,眼底無波:“心各有屬,何愧之有?”山風卷起李公衣袂,他終是踏著晨露下了山徑。
天寶末年,安祿山叛旗蔽日。李公已官至大理寺丞,攜家眷自武關倉惶南逃,一路風塵仆仆,終在襄陽覓得棲身瓦舍。不久朝廷遣他往揚州公乾,運河舟楫如梭,李公獨立船頭,忽見岸柳下立一舊袍身影,形銷骨立,竟是張公!
李公心頭一酸,忙命泊船:“張兄何至潦倒如此?請與弟同宿!”張公卻搖頭,袖中枯指遙指巷陌深處:“寒舍尚可容膝,兄可願隨往?”
曲折行至一朱門府邸前,李公愕然止步——但見畫棟飛甍,仆從如雲,往來皆錦繡人物。入門,珍饈羅列,金樽玉液,絲竹聲浸透雕梁。李公執杯低語:“兄台怎得這般際遇?”張公含笑按他手腕:“噤聲,莫惹人笑。”
酒過三巡,屏風後轉出五位樂伎。居中抱箏女子低眉信手,冰弦輕撥,李公手中杯盞驟然傾斜,酒液潑濕錦袍——那眉眼神情,分明是他困守襄陽的妻子!他直勾勾望著,連飲數杯仍難移目。張公笑問:“此女有何異處?”李公喉頭發緊:“酷似拙荊…豈能不念?”
“世間相似者眾。”張公淡然舉杯。
夜闌席散,張公忽喚持箏女子近前。燈火搖曳中,女子身姿竟漸漸淡薄如煙,倏忽間化作一個三寸高的紙人,輕飄飄落於張公掌心!李公驚跌席上,卻見張公袖中飛出一道黃符,紙人遇符即燃,頃刻化為青煙,唯餘半截焦黑箏弦,幽然墜地。
“此不過幻術遣懷。”張公拂去掌心灰燼,“令夫人此刻,當在襄陽燈下為君補衣。”
李公歸心似箭,快馬兼程返家。推門果見妻子坐於油燈下,指間銀針穿梭,正縫補他倉促離京時撕裂的舊官袍。妻子抬頭莞爾:“郎君歸矣?”燈花在她鬢邊輕輕一爆。
後來李公每見案頭公文堆積如山,便憶起那夜燃燒的紙人。方外幻術縱然能攝形摹影,終描不出燈前這一縷牽動人心的暖意。人間煙火與方外雲霓,原是一鏡兩麵:有人追逐鏡裡千秋繁華,有人珍重鏡外一飯一衣——而真正的歸宿,向來隻在柴門內那盞為你亮著的,蒙塵卻溫暖的燈火裡。
喜歡太平廣記白話故事請大家收藏:()太平廣記白話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