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樵中仙
新安城陽山南塢深處,三十年來總飄著同一縷柴煙。樵夫許宣平踏露而出時,山雀才初醒。他擔柴下山疾行如風,扁擔兩頭顫悠悠懸著兩件奇物:左邊青玉葫蘆,右邊虯曲竹杖。待日頭西斜,葫蘆便盛滿村醪,他拄杖踏歌而歸:“負薪朝出賣,沽酒日西歸。路人莫問歸何處,穿入白雲行翠微。”調子醉醺醺鑽進雲霧,人已隱入翠微深處。
市集上見他賣柴的鄉人,都道這樵夫古怪。米麵油鹽從不沾唇,容顏卻三十年如壯年。更奇的是山洪暴發時,他如鷂鷹掠過濁浪拽出落水孩童;瘟疫蔓延時,他搗碎崖邊無名草,藥香漫過處,病氣立散。有慕名訪仙者尋到南塢,草庵空空,唯見石壁題詩墨跡淋漓:“靜夜玩明月,明朝飲碧泉……樂矣不知老,都忘甲子年。”詩句早隨風傳開,連洛陽至長安的官道驛站牆壁上,都悄然爬滿這般字跡。
天寶三年春,李白失意離了長安翰林院,匹馬東遊。這日在洛陽驛館歇腳,忽見斑駁牆上有幾行墨痕,吟罷拍案叫絕:“此非人間筆墨,雲外仙客手澤!”急問驛丞,方知新安許宣平之名。詩仙雙目灼灼,當即調轉馬頭,直奔徽州而去。
新安江上春水初漲,李白沿溪苦尋七日,逢人便問樵夫蹤跡。一老漁翁指著山麓煙霞:“許公今晨賣柴處,溪石尚溫哩!”李白如聞雷音,雇小舟逆流疾追。青峰倒卷入水,行至波心最綠處,忽見上遊飄來一葉空舟,船頭青玉葫蘆輕晃,虯曲竹杖橫陳艙中——正是許宣平日常不離身之物!舟子驚呼:“怪哉!方才分明無船!”
李白奪過竹篙猛撐,小舟卻似被無形絲線牽引,直往那空舟靠去。指尖將觸竹杖刹那,上遊飄來蒼老歌聲:“穿入白雲行翠微……”聲在群峰間撞出回響,一時竟似漫山樵夫同歌。李白舉目四望,唯見千山疊翠,一羽孤鶴悠然沒入雲海。
他悵然俯身捧起那葫蘆,殘餘酒香混著山氣沁入肺腑。忽覺葫蘆底似有凹凸,細看竟是一行新刻小楷:“市井擔薪骨,煙霞飽醉魂。逢君不相見,猶帶嶺雲痕。”
暮色浸透江麵時,李白係舟登岸。山腳酒肆喧鬨,醉漢們正傳唱許宣平的詩。他凝望櫃台後成堆的酒壇,忽覺那青玉葫蘆在袖中隱隱發燙——仙人未必餐霞飲露,許是正披著襤褸衣衫,坐在某張油膩酒桌前,笑看世人指點雲深不知處。
李白滿斟一碗村釀仰飲而儘。辛辣暖流滾入喉腸時,他恍見滿堂醉客中,有個背影擔著無形柴薪,肩頭落滿月光與鬆針。原來真仙不必騎鶴駕鸞,一擔柴,一瓢酒,泥途草履間,自有煙霞供養的魂魄。世人總向白雲深處叩仙門,卻不知山門外那截沾著露水的柴擔,早挑著半卷未寫儘的逍遙遊。
2、香篆追表
大曆年間,西川節度使崔寧府邸深宵燭火通明。他枯坐案前,麵如死灰——三日前發往長安的密奏,竟錯將草稿封入函匣!真正的奏表此刻赫然躺在案頭,墨跡未乾。細算時日,快馬早過劍門關,縱插翅亦難追回。窗外夜梟淒鳴,崔寧脊背滲出冷汗:此事若露,便是欺君之罪。
“何不尋張殖?”幕僚一語點醒。崔寧如抓救命稻草,立遣飛騎奔往彭州導江。
張殖踏進府衙時,晨霧尚未散儘。這漢子布衣草履,袖口沾著泥點,唯腰間懸一枚烏沉木令牌,隱隱透出鬆香氣。他聽完原委,隻往堂中一站:“取香爐淨水,半柱香足矣。”
青煙嫋嫋升起,張殖將那份墨汁淋漓的淨表托在掌心,任煙痕蛇行其上。眾人屏息間,那奏表竟如蝴蝶遇熱般在煙中輕顫,忽地化作一道白光破窗而出!崔寧追至院中,唯見天際一點銀星疾閃,旋即沒入層雲。
香爐裡那柱香堪堪燃至中段,忽聞“啪嗒”一聲。案前水漬未乾處,赫然躺著那份黃綾包裹的草稿奏章,封泥朱印完好如初。
半月後,驛使風塵仆仆回稟:“奏章如期抵京,聖上朱批已下。”崔寧攥著袖中草稿,隻覺千斤重:“送表途中可有異事?”驛使茫然搖頭。
崔寧親赴導江,尋到青城山腳幾間茅屋。張殖正劈柴,斧刃起落間道出往事:“至德年間,九龍觀暴雨傾盆,我焚香護殿整三載。某日清掃瓦礫,忽見太上老君泥像背後,嵌著幾頁焦黃殘經……”他眸中映著爐火,“正是役使六丁神的秘術。”
為習此道,張殖在絕壁孤峰結草廬三秋。山風如刀,常將他咒語吹散;夜半誦經,時有磷火繞壇窺伺。最險一次行法,六丁神將幾欲反噬,他咬破舌尖以血畫符,方鎮住法壇。自此方悟,驅役鬼神如馴烈馬,稍失敬畏便遭反噬。
崔寧好奇欲試:“可否令六丁神現形?”張殖搖頭:“神將無形,唯借風煙示跡。大人請看——”他燃起三支線香,青煙竟在堂中凝成一匹奔馬形狀,四蹄騰空,鬃毛飛動,轉瞬散入梁間。
不久崔寧升遷,臨行贈金帛車馬。張殖唯取一束線香:“山野之人,消受不起官家福分。”他立在茅簷下目送車駕遠去,袖中指尖撚著香灰,細如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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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崔寧再經導江,唯見荒草湮沒的舊居。鄉老道:“張先生去歲坐化,遺命焚香九日。最後一縷青煙散時,滿山鬆柏無風齊向東傾,如萬騎叩首。”
崔寧悵然失望。爐中香灰猶溫,恰似當年那道追雲逐月的白光——原來世間最玄妙的道術,不在驅遣鬼神,而在人心敬畏的方寸之間。煙雲聚散終有跡,可那真正通天徹地的力量,從不顯形於符咒香篆,隻深藏於甘守寂寞的晨昏,與知止知足的淡泊裡。
3、石佛記
天寶年間,茶商劉清真領著二十個夥計,押著二十馱新茶出壽州。行至陳留地界,忽遇強人剪徑,刀光映著日頭刺眼。幸得路人指點,一行人倉皇繞道魏郡。黃塵蔽日的官道上,一個老僧拄杖攔在隊前:“五台佛光正盛,何不隨老衲去沾些福報?”
夥計們麵麵相覷——五台山遠在雲外,茶馱沉重,誰願受這跋涉之苦?老僧似看透人心:“前方蘭若可歇腳。”劉清真心頭莫名一動,暗忖這枯瘦老僧行止出塵,莫不是文殊菩薩化現?遂招呼眾人隨行。
暮色四合時,眼前豁然開朗。古寺倚山而建,飛簷鬥拱沐著殘陽,鐘磬餘音在鬆濤裡浮沉。老僧引他們步入大殿,檀香繚繞中說法開示,聲如清泉漱石。劉清真與夥計們塵心滌蕩,竟齊刷刷伏地懇請剃度。這一留,便是二十度寒暑。
某日朔風卷地,老僧忽召眾徒於殿前:“魔障將至,爾等俱在劫中。”話音未落,山門外已隱隱傳來馬蹄聲與嗬斥。老僧令眾人長跪,含一口清水噴出。水霧彌散間,劉清真隻覺四肢百骸寸寸僵冷,低頭竟見青灰色石紋從指尖蔓延而上!意識卻格外清明,耳聽得寺門轟然撞開,代州官差的咆哮近在咫尺:
“搜!一個禿驢不許放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