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舍簡陋,怠慢諸位了。”老嫗搓著手,指甲縫裡儘是泥垢。
十友呆立當場。為首的陳員外臉皮發燙,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老丈盛情,隻是……”他瞥了眼那盆寡淡的粥,又望望同伴們沾滿泥漿的華服下擺,終是沒忍住,“我等尚有俗務,就此告辭。”幾人轉身欲走,衣袂帶起的風幾乎掀翻破席上那盆粥。
“慢著!”老叟的聲音陡然清亮,如金石相擊。眾人愕然回頭,隻見他佝僂的脊背不知何時挺直,渾濁老眼精光四射,哪裡還有半分衰頹?他伸手指向茅屋:“諸位既已踐約至門前,何妨入內稍坐?此粥雖薄,亦是老朽一番心意。”
網友麵紅耳赤,進退維穀。終是陳員外一咬牙:“罷了,喝一碗再走便是!”他率先撩開草簾,低頭鑽進茅屋。一股陳年黴味撲麵而來,其餘幾人掩鼻跟進。
茅屋低矮昏暗,地上坑窪不平。十人擠坐於草墊,局促不安。老叟親自執勺,為每人盛了大半碗粥。那粥色如清水,米粒稀疏可數。眾人硬著頭皮,捏著鼻子啜了一小口——
霎時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清甜自舌底炸開!仿佛春日新雨洗過的嫩芽初綻,又如深澗寒泉滌蕩肺腑。四肢百骸的濁氣被這清流一衝而散,連日酒肉積滯的昏沉一掃而空,靈台從未如此清明!十人目瞪口呆,再顧不得儀態,捧起粗碗,將稀粥喝得涓滴不剩,連碗底都舔得光亮如洗。
老叟捋須微笑,眼中似有深意:“粥味如何?”
“瓊漿玉液不過如此!”陳員外脫口而出,聲音竟微微發顫,“老丈……您究竟是何方神聖?”
話音未落,茅屋四壁的葦稈如活物般舒展、褪色、化為縷縷青煙!屋頂茅草飛旋升騰,化作漫天流霞。破席矮桌寸寸碎裂,綻出溫潤玉光。十友驚覺自己竟端坐於白玉雕成的蓮台之上!
老叟立於雲端,麻衣化作星紋道袍,白發轉青,麵容清臒如古鬆,周身清氣繚繞。他俯視著驚駭欲絕的十友,朗聲道:
“吾乃東華帝君座下司命真君。爾等十人,家資豐厚而心慕清虛,不逐名利,本是難得。然日日珍饈,口腹之欲日盛,道心亦不免蒙塵。故化身貧叟,九次叨擾,觀爾等待人之心——所幸尚有幾分真淳,未逐我於門外。今日這碗薄粥,非為果腹,乃洗爾等膏粱之膩,開爾等壅塞之竅。”
真君袍袖輕拂,十隻盛過粥的粗陶碗自蓮台飛起,懸於十友麵前。碗身裂紋處流淌著金色光暈,內壁竟顯出各自姓氏,古樸如篆。
“此碗伴我曆劫,今贈爾等。盛滿時不過清水,傾之則有瓊漿。然需謹記——”真君目光如電,掃過眾人,“瓊漿之甘,非在玉液,而在持碗之心。若存驕奢,碗中便是刷鍋水;常懷素樸,白水亦有仙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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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罷,雲霞四合。真君身形化作一道金光,投入東方天際那輪初升的旭日之中,消失不見。
十友恍然驚醒,發覺仍擠坐在東塘郊外那兩間破敗茅屋裡,手中緊緊攥著那隻粗糲的陶碗。碗底,幾粒未化的糙米粘著,在晨光裡閃著微光。
自那日起,維楊十友輪值做東,必親手熬一大鍋白粥待客。米是尋常新米,水是山澗清泉。十人圍坐,捧起那曾盛過仙漿的陶碗,細細品味粥中清甜。說來也怪,每每心緒浮躁時啜一口粥,便覺靈台清明;城中富戶聞此奇事,爭相效仿“食粥會”。
4、異香客
終南山子午穀深處,新羅人金可記的竹籬小院,總飄著奇異的香氣。這異鄉人原是賓貢進士,卻棄了錦袍玉帶,終日一襲素麻道袍,荷鋤栽花。他種的草木也怪:有花似金鈴,風過無聲卻暗香襲人;有果如墨玉,入口清苦後回甘如蜜。穀中樵夫偶爾窺見,他常閉目靜坐於花叢,膝頭攤著卷《道德經》,唇無聲動,周身清氣氤氳,仿佛一尊沐著山嵐的玉像。
三載花開花落,金可記忽駕一葉扁舟東歸故國。眾人隻道仙蹤已渺,不料次年春風又將他吹回終南。麻衣依舊,眉宇間卻更添幾分出塵之氣。他行蹤愈發飄忽,或贈藥於深澗垂危的采藥人,或施粥於風雪阻路的行腳僧,所求者無不應允,卻無人能伴他翻越一道山梁——那身影總在雲霧深處一閃,便再也尋不著了。
大中十一年冬,長安城落了大雪。一紙素箋忽呈禦案,墨跡清峻如竹:“臣金可記,伏奉玉皇詔敕,授英文台侍郎,來年二月廿五日,當離塵升舉。”宣宗覽表驚起,丹陛下的暖爐熏不散脊背升起的寒意。他急遣中使,捧詔入山征召。
子午穀竹籬前,金可記對煌煌天威躬身卻步:“山野之人,豈敢汙穢宮闕?”中使強求玉皇詔書一觀,他淡然道:“天書雲篆,非凡目可窺,亦不留塵寰。”宣宗聞報,愈覺神異,再遣中使,攜四名絕色宮女,並香藥金帛,浩浩蕩蕩送入穀中,名為“供奉仙師”。
小院立時喧騰如鬨市。宮女們鶯聲燕語,金絲錦緞映得陋室生輝,禦賜的龍涎香、蘇合香堆滿案頭,濃烈得蓋過了院中草木清氣。金可記隻取一間偏狹靜室,閉門不出。任門外環佩叮咚,嬌聲軟語,他心如古井,唯誦經聲隱隱透出門隙。
深夜,值夜宮女蜷在回廊下,常被靜室內奇景駭住——明明隻得一人,卻聞清談笑語交錯,間或琴聲泠泠,似有高山流水之意。偶爾門隙泄出一縷光,竟見室內雲氣蒸騰,隱約有數個綽約身影對坐,衣袂流光非世間所有。宮女驚疑窺探,門內立刻聲光俱寂,隻餘一室清冷月光,與案頭嫋嫋的孤煙。
二月廿四,穀中草木無風自動。金可記焚儘禦賜香藥,濃膩甜香嗆得宮女們連聲咳嗽。他推開所有窗扉,山風湧入,卷走最後一絲宮廷氣息,隻餘下滿院草木倔強的冷香。
翌日清晨,霞光初染峰巒。兩名中使強壓心頭悸動,叩響靜室門扉。三叩不應,鬥膽推門——室內空蕩如洗!唯見窗扉洞開,案頭清茶尚溫,蒲團猶存坐痕。仰頭望去,東天雲海翻湧,一道七色雲柱自小院衝天而起,直貫霄漢!雲柱中隱有白鶴盤旋,清唳之聲裂帛般響徹山穀,久久方絕。
宮女們手中金盤玉盞“哐當”墜地。禦賜的龍涎香藥散落塵埃,被山風一吹,頓失所有氣味。穀中經年不散的異香,此刻卻絲絲縷縷升騰,纏繞著那通天雲柱,飄向目力難及的瓊樓玉宇。
宣宗聞訊,親臨子午穀。人去廬空,唯見金可記手植的奇花異卉,於早春寒風中灼灼怒放,清氣直透肺腑。皇帝俯身細看一株金鈴般的奇花,指尖沾染了冷冽芬芳。他忽然徹悟:這異客遺下的草木之香,遠勝宮廷百盒香藥;其心誌之堅,更非人間富貴可染。金可記所求的,不過是子午穀中這一方清淨,連飛升之期亦坦然相告,無懼亦無戀。
終南山嵐起落,雲柱仙蹤早成樵夫口中的傳說。唯穀中花草歲歲榮枯,幽香如縷。那香氣非蘭非麝,似在低語:真正的仙緣,不在九重丹詔的榮光,而在心無一物的澄明;縱有潑天富貴、傾城顏色近在咫尺,心香不染塵者,方得見雲外天梯。金可記帶走的,不過是終南一片雲;留下的,卻是對人間所有“俗香”的清冷叩問。
5書蠹拒仙記
弘農楊真伯,自小便是個書裡刨食的癡人。彆的孩童上樹掏鳥下河摸魚,他獨愛一頭紮進書堆,常讀得燭淚堆滿銅盤尚不自知。爹娘憂他熬壞身子,藏過他的書卷,吹滅他的燈火。真伯竟趁著夜色翻出後窗,背上幾卷最愛的典籍,一路向南逃去。
他在洪州、饒州一帶的荒寺破觀裡流連,尋得半間蛛網密結的偏殿安身。窗紙早被風雨撕爛,他便借著月光誦讀;腹中饑鳴如鼓,便飲山泉充饑。如此半年,衣衫襤褸形銷骨立,唯有一雙眸子亮得驚人,仿佛燃著兩簇不熄的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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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夜,荒寺浸在寒涼的清輝裡。真伯蜷在斷牆下,借著破窗透入的月光,指頭在殘破的書頁上艱難挪移。二更時分,窗欞“篤篤”輕響。他渾然未覺,心神早沉入字句的深海。片刻,朽壞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位梳著雙髻的青衣少女悄然步入,周身似籠著一層薄霧。
“郎君安好。”少女聲音清泠,打破一室寂靜,“我家女郎久居洞庭雲水深處,素仰君子清骨如雪,誌堅似玉。知君至此,特遣婢子相邀,願敘清話。”
真伯的眼珠粘在書頁上,連眼皮都未曾撩動一下。青衣女靜候半晌,隻得悄然退去,融入門外的月色裡。
三更鼓過,一股奇異的冷香悄然彌漫開來,非蘭非麝,倒似深秋夜露凝在霜菊上的氣息。環佩叮咚,如碎玉輕撞,由遠及近。青衣女再次推門,低聲道:“女郎親至。”話音未落,滿室驟然一亮!一位少女盈盈立於門內,不過十六七歲年紀,頭戴一頂碧雲為底、金鳳展翅的冠子,光華流動,似有煙霞氤氳;身著紫雲織就的廣袖長衣,日月紋樣隨步生輝,清冷光芒映得四壁生寒。
少女徑自走到真伯破舊的木案前。那書呆子依舊埋首書卷,仿佛案前立的不是天仙化人,隻是一縷穿堂而過的月光。少女凝視他片刻,眼波流轉,似有期待,又似幽怨。她伸出纖纖玉指,輕輕拈起案頭一方粗劣石硯。青衣女立刻鋪開一卷素白詩箋。
少女提筆蘸墨,腕底風生。筆鋒遊走間,竟有細碎星芒自箋上迸出,如螢火明滅。墨跡流轉,字字珠璣,冷香愈發馥鬱。最後一筆落下,她深深望了真伯一眼,那目光複雜難言,終化作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環佩聲再起,清光倏忽收斂,冷香亦隨風散儘,荒寺重歸破敗寂靜。
直到晨光熹微,真伯方從書卷裡拔出神魂。他伸個懶腰,這才瞥見案頭硯下壓著的素箋。箋上墨痕未乾,數行清麗小字躍入眼簾:
>幽蘭在空穀,本自無人識。
>隻為馨香重,求者遍山隅。
字跡飄逸,似有煙水之氣纏繞筆端。真伯捏著這來曆不明的詩箋,心頭掠過一絲異樣,卻也不過是水過無痕。他隨手將其夾入常讀的《南華經》中,便又沉浸入另一卷書海。
幾日後翻書,那詩箋竟不翼而飛!唯餘幾點幽微冷香,固執地縈繞在泛黃的紙頁間。真伯翻遍書篋亦無所獲,便將此事拋諸腦後。
時光荏苒,真伯終返故裡,閉門苦讀,竟得高中。一日整理舊書,翻至《南華經》那頁,忽覺指腹觸到一點微凸的硬物。定睛細看,書頁夾縫裡竟嵌著一小片溫潤晶瑩的紫玉!玉質內隱隱流動著雲霞紋路,握在掌心,一縷清寒直透肺腑。那日洞庭女郎衣袂間的異香,案頭迸濺的星芒,箋上如煙如水的墨跡,霎時潮水般湧回腦海。
他猛地頓悟——那夜荒寺,他錯過的何止是一場清談?那環佩叮咚,那冷香馥鬱,那紫衣星冠,分明是雲水洞庭間一段千載難逢的仙緣!那首詩,是試探,是期許,亦是仙人低回的悵惘:空穀幽蘭,馨香自持,原不必求人賞識;她踏月而來,隻為酬答他清骨如玉的知己,他卻渾然不覺,吝於抬首一顧!
真伯緊握紫玉,立於書齋窗前。窗外市聲喧囂,而他的心神已飛越關山,直抵洞庭浩渺煙波。他仿佛看見那紫衣仙子獨立水雲深處,衣袂飄飄,正隔著萬丈紅塵,對他投來似悲似憫的一瞥。
從此,他案頭多了一枚紫玉鎮紙。每夜秉燭,清輝灑落,玉中雲霞似在緩緩流轉,冷香若有若無。真伯伏案依舊,筆尖沙沙,卻常於墨字間隙,神思飄向那不可及的雲水之鄉。他成了書蠹,亦成了仙緣的守墓人。
世人皆道仙蹤難覓,卻不知仙緣如風,拂過紅塵隻在一瞬。楊真伯的案頭燭火,曾照徹仙娥真容;他指尖書頁,曾托起雲霞墨痕。可當機緣叩門時,他的眼與心,皆被方寸字句砌成的高牆牢牢困鎖。那頁夾入書中的詩箋,終究未能點醒夢中人,隻化作一片冰涼紫玉,鎮住他後半生的悵惘——原來最深的迷障,並非仙路迢遙,而是沉迷書卷時,對身外天光雲影的渾然不覺。有些門扉隻為無心者敞開一次,錯過,便是碧落黃泉,永隔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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