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麒麟客
華山腳下的張家莊院,主人張茂實望著新雇的仆役王籙,心中納悶。此人年過四十,手腳麻利得不像話,眼裡永遠有活計——窗欞的浮塵未落,他已搭了梯子擦拭;簷下燕子剛銜泥,他已備好清水置於巢下。月錢五百文,張茂實過意不去要加倍,王籙竟躬身推辭:“東家厚道,小人足矣。”這一做,便是五年。王籙沉默如石,勤懇如牛,張家上下無人不敬。
第五年頭上,王籙忽向張茂實長揖:“承蒙東家收留。小人本非困頓之人,隻為禳解一場命數之厄,方來府上傭作。今厄運已消,當歸矣。”張茂實雖驚疑,亦不強留。
日落時分,王籙卻又悄然折返,立於廊下暗影中:“感念東家五年恩義,無以為報。寒舍離此不遠,內中略有景致可觀,不知東家可願隨我一遊?”張茂實心頭一跳,這悶葫蘆似的仆人,何時如此神秘?他按捺好奇,低聲道:“願往!隻莫驚動家人。”
王籙頷首,隨手折了段青竹,削作三尺短杖,又以指為筆,蘸了不知何物,在竹身上蜿蜒勾畫出朱紅符文。他將竹杖遞與張茂實:“握緊,閉目。”張茂實依言閉眼,隻覺杖身微熱,腳下土地似棉絮般軟陷,耳邊風聲驟起,獵獵如刀刮過麵頰。待風聲止歇,王籙道:“可矣。”
張茂實睜眼,驚得倒退一步——哪裡還是張家院落?眼前奇峰聳峙,雲海翻騰如沸,金碧輝煌的宮殿群嵌於絕壁之上,琉璃瓦映著霞光,灼灼刺目。更奇者,一條白玉長階自雲海深處蜿蜒探出,直鋪到他腳下,階上雲霧繚繞,難測儘頭。
“隨我來。”王籙踏上玉階。張茂實緊隨其後。初時腳步輕快,行至中途,那玉階竟變得陡峭異常,似一麵豎起的鏡子!每登一步,腳下便傳來強大的吸力,如踏泥沼,肩頭更似負了千斤巨石,喘息艱難,冷汗瞬間濕透重衫。回首來路,卻是平緩如履平地。張茂實麵如土色,扶膝急喘:“這、這登天梯,怎地上去如此艱難,下來卻這般輕易?”
王籙駐足,目光穿透雲靄,望向極遠處:“東家此問,直指修行根本。世人求道,不正如這登階?逆流而上,步步艱辛;若隨波逐流,墜落隻在瞬息之間。”他聲音低沉,字字敲在張茂實心坎,“我曆劫七世,回望所棄軀殼,堆積如山嶽;四海之水,半是我生生世世父母妻兒訣彆之淚!然一念精誠,倏忽便是一世。形骸雖遠,此心不忘精進,那仙途便也並非遙不可及。”
言語間,二人已登至仙宮深處。瓊樓玉宇間,仙娥往來,衣袂飄飛,有童子捧上金盤玉盞,所盛仙果瓊漿,異香撲鼻。張茂實恍在夢中。宴畢,王籙引他至一偏殿小憩。張茂實倦極,眼皮沉重如鉛,朦朧中忽聽一聲清越長嘶,裂帛般劃破仙宮寂靜。他強撐精神望去,隻見殿外雲霞蒸騰處,一頭通體如金的麒麟踏雲而來,麟甲在霞光中流淌著火焰般的光澤。麒麟背上,端坐著一位頭戴星冠、身披鶴氅的仙人,威儀赫赫。
仙人目光如電,掃過王籙,聲如洪鐘:“時辰已至!”王籙神色一肅,對張茂實深施一禮:“東家待我至誠,本當引您同證大道。然您塵緣未儘,仙骨未堅,強留反為禍患。”他自袖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錦囊,塞入張茂實手中,“此中百鎰黃金,助您營生。歸去珍重!”隨即一聲呼哨,那麒麟竟溫順伏地。王籙攙扶張茂實跨上麒麟背,令一黃衣童子執轡,自己則隨行於側。
麒麟四蹄騰空,踏雲而行。張茂實隻覺風馳電掣,雲氣撲麵,不及細看,已落回自家院中。未及站穩,便聽內宅傳來震天動地的悲嚎!他心頭一緊,疾步入內,隻見滿室縞素,妻子兒女正圍著一具蒙著白布的屍身嚎啕大哭——那停靈床榻上的,分明是他自己!
“東家速歸軀殼!”王籙低喝一聲,猛地抽出張茂實懷中那根竹杖。張茂實頓覺一股大力推來,身不由己撲向床榻,直直沒入那具冰冷的身體!
“咳、咳咳……”白布下忽傳出劇烈的嗆咳。滿屋哭聲戛然而止,家人驚恐後退。張茂實掙紮著掀開白布坐起,隻見滿堂驚駭欲絕的臉。
“我……我方才腹痛如絞,”他喘息著,強自鎮定,“恍惚間似被什麼召去……不知昏沉了多久?”
妻子撲到床邊,淚痕滿麵,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取藥的家仆回來喚你,你便無聲無息……已整整七日了!都道你急病去了!”她撫摸著丈夫溫熱的臉頰,恍如隔世。
張茂實默默望向窗外,庭院寂寂,唯餘清風掃過石階。王籙,麒麟,仙宮玉階,儘如朝露消散。他悄然起身,趁無人留意,將懷中那袋燙手山芋般的黃金,儘數沉入後院深井。
翌日清晨,張茂實獨自登上華山蓮花峰。天邊晨光熹微,倏然間,一片瑰麗無匹的彩雲自峰巔蒸騰而起,雲氣翻湧,幻作車駕之形,霞光流轉,瑞氣千條,向著浩渺東海方向,疾馳而去,轉瞬融入天際朝霞,再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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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拂過他的衣襟,井中黃金沉甸甸墜著人心。張茂實終於徹悟:那登天玉階上的“上難下易”,便是仙凡永隔的隱喻。仙人一念可越千山,凡塵七日已是死生劫數。
2、五穀仙緣
劍州臨津縣外有座荒頹古觀,泥胎神像積滿浮塵。村童玩耍至此,常朝神像扔石子取樂,唯王法進從不。這女孩兒自幼古怪,常踮腳為神像拂塵,偷供家中米粒擺上香案,對著斑駁泥塑喃喃自語。爹娘隻當她癡氣。
十歲那年,觀裡忽來了個雲遊女冠,青布道袍洗得發白。法進一見,如遇故人,圍著女冠寸步不離。爹娘見她心誠,便托女冠照拂。女冠凝視法進良久,道:“汝名法進,當知敬畏。”授她一卷《正一延生小蒙經》,飄然而去。自此,法進晨昏供奉,香火不斷,更效仿古書,采鬆柏嫩葉充饑,竟日漸神清氣爽,麵有瑩光。
幾年後,劍州大旱。烈日炙烤下,千裡赤地,餓殍塞道。米價飛漲如登天梯,十戶倒有五六戶掛起喪幡。村人餓得兩眼發綠,漫山掘野葛、刨山芋,連苦澀的草根樹皮都成了救命稻草。法進家中早已斷炊,她日日采回柏葉,分與垂死的鄰人,自己卻愈發清瘦,眸中神光卻更亮。
一日黃昏,法進正跪在古觀殘破的供桌前默誦經文,忽見三道青碧光華破開暮色,墜入院中!光華中走出三位青衣童子,眉目如畫,周身清氣流轉。
“王法進,”為首童子聲音清越如擊玉,“汝稟賦仙骨,心向大道,精誠感天。上帝敕令,迎汝赴天庭聽用!”
話音未落,法進隻覺腳下土地化為無形,身體輕飄飄向上飛升!罡風撲麵,身下山川急速縮小,赤黃乾裂的大地、枯槁的村落、蜿蜒如死蛇的乾涸河床,儘收眼底。哭聲、呻吟聲被呼嘯的風撕碎,飄入耳中,字字泣血。她心如刀絞,不忍再看,閉目間,已置身於一片浩瀚無垠的雲海瓊樓之中。
大殿高聳入雲,祥光瑞靄彌漫。天帝端坐寶座,威儀萬方。侍者捧上玉杯,杯中霞光流轉,異香撲鼻。法進依禮飲下,一股溫潤浩蕩之氣瞬間滌蕩四肢百骸,饑渴疲憊一掃而空。
天帝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威嚴中透著悲憫:“人居三才之中,得天地之精,擁人身,生中土,是何等福緣!天運四時之氣,地蘊五行之秀,生五穀百果滋養眾生。然世人愚昧,不知感念天地養育之恩,輕賤米粟,厭棄桑麻,驕奢淫逸,暴殄天物!更有甚者,為求口腹之欲,殘害生靈,烹宰無度,怨戾之氣上衝霄漢!此等惡業,豈非自絕於天地?”
天帝目光如炬,投向殿外雲海之下那片焦灼的土地:“今三川饑饉,餓殍遍野,正是人間輕賤五穀、自招惡報之顯證!世人不知悔悟,反怨天尤人!”
法進伏地聆聽,想起村中餓死的阿婆,想起鄰家小兒啃食觀音土脹斃的慘狀,淚水無聲滑落。
天帝歎息一聲,目光落在法進身上:“汝生性仁厚,精誠向道。今命汝暫返下界,化身凡俗,將此‘珍重五穀、敬畏自然’之理,曉諭世人。若人心向善,天災自緩;若執迷不悟,便是自取滅亡!”
天帝袍袖輕拂,法進隻覺一股柔和大力將她托起,向下界墜去。風聲在耳邊呼嘯,她落在一處龜裂的田埂上,已化作一個白發蒼蒼、滿麵塵霜的老嫗。
她拄著根枯枝,蹣跚走進一片死寂的村落。幾個麵黃肌瘦的農人正癱在枯樹下,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
“老嫂子…省點力氣吧,”一個漢子有氣無力地擺手,“地都裂成龜殼了,說甚耕種?等死罷了。”
法進搖頭,抓起一把滾燙的沙土,聲音嘶啞卻清晰:“天地生五穀,一粒粟,一滴汗,皆是天恩地德!今日之災,非天不仁,實乃人心不古!輕賤米糧如糞土,奢靡揮霍無度,方招此罰!”她指向遠處光禿禿的山梁,“桑麻本可蔽體,卻嫌粗陋,強索綾羅;雞豚本足果腹,卻貪口欲,濫殺生靈!怨戾之氣,塞於天地,甘霖如何得降?”
她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在滾燙的土裡刨出幾粒乾癟的稻種,捧在手心,如同捧著稀世珍寶:“你們看,天地未絕人之路!這點種子,便是生機!若人人知悔,敬天惜物,勤耕不輟,地脈終有回潤之時!”
農人們怔怔望著老嫗手中那幾粒渺小的種子,又抬頭望望她眼中灼灼的光,死灰般的臉上,似有微弱的火星跳動。
法進走遍三川焦土,身形愈發佝僂,步履愈發蹣跚,聲音卻始終如清泉,流淌在絕望的心田。漸漸地,龜裂的田疇間,重新出現了微駝的脊背,人們掙紮著,將僅存的種子埋入滾燙的土中,如同埋下最後一絲微茫的期盼。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法進拖著疲憊至極的身軀,終於回到臨津那座荒頹古觀前。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她倚著斑駁的門框,遙望天邊最後一抹殘霞,嘴角浮起一絲釋然的微笑。
忽然,古觀後山霞光萬道,瑞氣千條!三道熟悉的青色光柱自九天垂落,將法進籠罩其中。光芒裡,她佝僂的身軀挺直,白發轉青,皺紋平複,神采煥然如初。三位青衣童子含笑立於雲端,躬身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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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觀前,幾株枯死的古柏旁,竟悄然冒出了嫩綠的新芽。村中老農指著天邊久久不散的霞光,對懵懂孫兒絮語:“瞧見沒?那是法進姑姑……她教咱們敬重每一粒米,莫負了老天爺的恩德啊……”
仙境不在雲外,而在人間煙火裡那份對造化的虔誠與珍惜。當世人學會以指尖捧起一顆穀粒如同捧起星辰,以心頭敬畏一簞食一瓢飲如同敬畏天地律法時,那登天的雲梯,便已悄然鋪就在每一寸俯首耕耘的土地之上。
3東塘一碗粥
維楊地界,運河湯湯,十位富家翁的名號,在城裡響得很。這十人田產不少,卻無半點驕矜氣,守著本分,知足常樂,既不鑽營官位,也不貪求橫財,偏生愛聚在一處談玄論道。他們結為異姓兄弟,輪流做東,十日一聚,遍嘗珍饈。
海內承平,歲月靜好。十友的宴席越發精致:象牙箸碰著瑪瑙碗叮當脆響,金齏玉鱠堆滿琉璃盤,酒是三十年陳釀,琥珀光在夜光杯裡流轉。絲竹管弦晝夜不休,衣香鬢影繚繞庭前。
忽一日席間,來了個不速之客。一身麻衣補丁疊著補丁,泥汙板結如甲,散發著一股酸腐氣。老者枯瘦如柴,顫巍巍挨進門來,渾濁的眼珠怯生生掃視滿堂錦繡。眾人一愣,見他可憐,便添了一副碗筷在末座。他也不推辭,埋頭便吃,喉結滾動如困獸咽食,湯汁沿著花白胡須滴落衣襟。席散,他佝僂著背消失在夜色裡,無人問其來處。
此後每逢宴聚,這老叟必如影子般悄然落座末位。十友寬厚,依舊容他。如此蹭了九回酒食,眾人隻當他是個落魄老饕。第十次宴畢,老叟忽然離席,鄭重向眾人一揖到底:“老朽承蒙諸位不棄,白吃了九頓珍饈。明日請隨我至東塘郊外,容我備些粗食薄酒,略表寸心。”
十友相視而笑,隻當老頭說醉話,卻也好奇,應承下來。
次日天未亮,那麻衣身影果然候在約處。引著十人出城東行,初時堤柳拂麵,漸行漸荒僻。蘆葦高過頭頂,泥濘小徑蜿蜒,露水打濕了錦緞鞋麵。十友眉頭微皺,仍耐著性子跟隨。
日上三竿,眼前豁然出現兩間茅屋。葦稈為牆,茅草覆頂,歪斜欲倒。屋前泥地上,胡亂支著半片破席權當桌案。老叟掀開草簾,捧出一隻豁口粗陶盆,盆裡是半稠白粥,熱氣稀薄;又擺上幾隻缺口陶碗,粗糲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