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長島,四月天還透著股陰嗖嗖的寒氣。這片由廢棄汽車零件廠改造的片場,空氣裡攪拌著陳年的機油味、金屬鏽蝕的酸味,還有剛潑灑的人造雨水的濕漉漉的土腥氣。幾台大功率的“太陽燈”轟隆隆地烤著,硬是把這塊破地方弄得像個悶熱的蒸籠,和外麵陰冷的天氣割裂開來。
汪言套了件磨得發白、沾著點點油汙的皮夾克,後腰上彆著的對講機時不時滋啦響兩聲。他像根釘子似的杵在監視器後麵,屏幕的光映著他年輕卻沒什麼表情的臉。畫麵上是娜塔莉·波特曼——幾天前還在《星球大戰》片場頂著阿米達拉女王那能壓斷脖子的華麗頭飾,現在卻完全變了個人。洗得發白、鬆鬆垮垮的牛仔背帶褲,頭發被剪得跟狗啃似的,長短不齊地貼在臉頰邊。她整個人陷在一張破得快散架的沙發裡,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鏡頭,那眼神兒,活脫脫就是隻剛挨了揍、驚魂未定又藏著股狠勁兒的小狼崽子。
“cut!”汪言的聲音不高,甚至有點平淡,但就跟按了暫停鍵似的,整個鬨哄哄的片場瞬間凍住了。他盯著回放,眉頭擰成了個疙瘩。娜塔莉演得沒毛病,情緒給得那叫一個足,足得都快從屏幕裡溢出來了。可問題就出在這兒——太足了!足得有點搶戲,好像要把整個故事都吸進去,就剩她那張痛苦的臉。這是《這個殺手不太冷》的續集《種子》,講的是長大了的瑪蒂爾達,丟了魂兒似的在世上晃蕩,掙紮著找條活路。娜塔莉卯足了勁,想靠這片子徹底甩掉童星標簽,在自己這轉型的關鍵作品裡刻下個深得能得獎的印記。
“娜塔莉,”汪言走過去,沒擺導演架子,直接在她麵前蹲了下來,視線跟她齊平。“剛才那段,悲傷是對的,味兒有了。但…收著點兒,再收點兒。”他聲音挺平靜,但裡頭那股子不容商量的勁兒,片場的老油條都聽得出來。“瑪蒂爾達的疼,是紮在骨頭縫裡的刺,是悶在壇子裡慢慢發酸的酒,不是嘭一聲炸開的炮仗。我得讓觀眾自己個兒去‘咂摸’出她的疼,去‘發現’,不是讓她扯著嗓子‘告訴’觀眾‘看啊我多疼’。”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得像把小刀,刮過娜塔莉的臉,“明白嗎?”
娜塔莉沒吭聲,嘴唇抿成一條細線,深棕色的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情緒在裡麵翻騰,又被她死死摁住。她點了點頭,幅度很小。
“行,這條保了。再來一條,情緒…再給我收回去兩成。”汪言站起身,拍了下褲子上的灰,走回監視器後麵。
“汪導——”一個帶著點刻意熱情、又有點尖利的女聲插了進來。娜塔莉的母親雪莉·赫許seyhershey),裹著件一看就貴得要死的羊絨披肩,跟變戲法似的出現在汪言旁邊,臉上堆著精明又客套的笑。“娜塔莉對這個角色的挖掘,那真是…入木三分!剛才那個爆發力,完全就是瑪蒂爾達內心複雜性的完美外化!觀眾,尤其是那些專業的影評人,他們需要看到這種‘層次分明’的表演!這對娜塔莉來說,可是突破的關鍵一步……”她話裡話外,句句不離“表演”,強調這是娜塔莉的“高光時刻”,好像那鏡頭拍的不是瑪蒂爾達,而是娜塔莉·波特曼的演技大賞。
汪言眼皮都沒抬一下,目光還黏在那邊重新調整機位的娜塔莉身上。“雪莉,”他聲音還是淡淡的,“戲好,那是為了把故事講好。瑪蒂爾達這會兒,不需要把‘層次’都擺攤似的亮出來給人看,她得‘藏’。觀眾的眼睛,毒著呢,比咱倆想的都毒。”他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什麼,又補了一句,聲音更沉了點,“再說了,那些決定誰拿小金人的評委,眼睛更毒。好東西,給多了,也齁得慌。過猶不及,懂吧?”
雪莉臉上那精心維持的笑容,肉眼可見地僵了一下。汪言話裡帶刺兒,她哪能聽不出來?這是在點她呢:想衝獎?光靠演員賣力可不夠,得克製,得留白,導演的整體把控才是王道。炫技?那是下乘。可她心裡門兒清,女兒現在急需的是能被所有人、尤其是奧斯卡評委一眼“看見”的閃光點,不能被這個天才少年導演的光環給吞了。她沒再吭聲,隻是動作優雅地攏了攏她那件貴死人的披肩,踩著高跟鞋,嗒嗒嗒地退到了片場邊緣的陰影裡。可那雙眼睛,跟探照燈似的,沒離開過片場中心,尤其是汪言的後背。
片場另一頭,劉小麗正坐在一張折疊椅上,低頭翻看著一封印刷挺精致的信。那是“星途學院”寄來的春季彙演邀請函。她家茜茜,要在兒童話劇《小美人魚》裡演一隻……會唱歌的海星。雖然是個配角,但台詞還不少呢!劉小麗嘴角忍不住就往上翹,手指頭輕輕摸著節目單上女兒的名字——劉藝菲。一抬頭,正好看見汪言被雪莉“纏”住說話,她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眼神裡有點擔憂。
“小汪,”中場休息的哨子一響,劉小麗端著兩杯冒著熱氣的紙杯咖啡走了過來,遞給汪言一杯,“娜塔莉她媽媽……瞧著對咱們這戲挺上心啊。”她語氣聽著挺平常,就像嘮家常。可汪言跟她處了這麼久,哪能聽不出那話裡的意思——這當媽的,盯得太緊,事兒有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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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太式的精明算計,”汪言接過熱乎乎的咖啡,吹了吹氣,嘴角勾起一點玩味的笑,“女兒是老天爺賞飯吃的天才演員,媽呢,就是天才背後那個算盤打得劈啪響的經紀人。她們知道這劇本是好東西,但更想知道,這盤好菜端上桌,功勞的大頭兒是算在廚師導演)頭上,還是算在盤子裡的主菜演員)頭上。”他抿了口有點燙嘴的咖啡,目光掃向遠處還在低聲嘀咕的娜塔莉母女倆,“雪莉怕的是娜塔莉這塊金子,被我這個‘未成年天才導演’的標簽給蓋住光。她得確保,娜塔莉的表演,得是這片子最閃亮、最讓人忘不掉的那塊勳章,不能隻變成‘汪言作品’底下的一個簽名。”汪言說著,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
劉小麗聽明白了,點點頭,看著汪言那張還帶著少年氣、眼神卻沉得跟深潭似的側臉,輕輕歎了口氣:“等這部戲拍完啊,這製片人的名頭,阿姨是真不想掛了。操心不說,還儘碰上這些彎彎繞繞的……”她頓了頓,眼神忽然變得特彆溫柔,又特彆堅定,“除非啊,除非哪天咱們茜茜也想拍戲了!那沒得說,阿姨拚了這把老骨頭,也得給她把路鋪平了,把風擋嚴實了!”
汪言心裡頭一暖,認真地看回劉小麗:“阿姨,您放一百個心。這部戲的製片人,您就安心掛個名,具體那些跑斷腿的活兒,有執行製片人頂著呢。您現在的頭等大事兒啊,”他語氣輕鬆下來,“就是陪好咱們家那顆‘小海星’,讓她在彙演的舞台上,唱得開心,閃得漂亮!”
“彙演就在下周五,”劉小麗臉上立刻笑開了花,是真高興,“茜茜可緊張了,天天抱著她那海星台詞本背,連洗澡都在裡頭哼哼唧唧地唱那海星歌呢,魔音灌耳啊!”
“我一定去。”汪言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
短暫的平靜很快被打破。衝突的火藥味兒,在幾天後一場關鍵的重頭戲拍攝時,徹底爆開了。
劇本裡,長大成人的瑪蒂爾達,在一個冰冷的雨夜,獨自爬上了廢棄公寓的天台。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童年那個穿著綠色外套、抱著盆栽植物的小瑪蒂爾達由替身演員扮演)。這是一場跨越時空的、撕裂靈魂的自我對話。娜塔莉對這個場景極其看重,她堅持要親自完成所有鏡頭,包括一個需要吊著威亞、身體大幅度傾斜懸空的高難度動作。不僅如此,她還拿著自己修改過的分鏡頭腳本,找到汪言,強烈要求在動作頂點和情緒爆發點,增加好幾組懟著她臉部痛苦表情拍的大特寫,還得是慢鏡頭!
“汪導,”娜塔莉把那份塗改得密密麻麻的分鏡稿遞到汪言麵前,眼神銳利得像剛磨好的刀子,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這個動作必須由我自己完成!替身?那感覺就斷了!情緒根本不連貫!還有這些特寫鏡頭,”她用塗著透明指甲油的指尖用力戳著稿子上被她圈紅的地方,“它們是鑰匙!是打開瑪蒂爾達內心地獄大門的鑰匙!能把那種靈魂被生生撕裂的痛苦,百分之一千地砸到觀眾臉上!這是表演的‘核爆點’,是真正的高光時刻!一個都不能少!”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
雪莉·赫許就像聞到味兒似的立刻出現在娜塔莉身後,馬上接上話茬,語氣帶著一種“我女兒為藝術獻身你們都得理解”的理所當然:“安全方麵絕對沒問題!我們請最好的威亞團隊!娜塔莉為了這個角色,可以付出一切!觀眾走進電影院,不就是為了看到這種極致的投入和爆發嗎?汪導,你難道不想讓觀眾看到最震撼人心的表演嗎?”
汪言接過那份被紅筆“圈地運動”過的分鏡稿,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看著那一個個要求懟臉拍、慢放的大特寫標記,感覺腦仁疼。他放下稿子,沒看雪莉,直接看向娜塔莉,眼神平靜,但語氣是斬釘截鐵的導演口吻:“娜塔莉,我理解你對角色的投入,這很好。但是,那個威亞動作,風險係數擺在那兒。沒必要為了‘感覺連貫’去冒這個險。替身演員同樣專業,動作捕捉精準,後期剪輯完全能做到天衣無縫。至於這些特寫……”他拿起筆,直接在稿子上唰唰劃掉了好幾個紅圈,“太多了!堆在一起,就成了噪音!信息塞得太滿,反而會把力量衝散。痛苦,有時候一個背影的、細微到幾乎看不見的顫抖,比十張懟到眼前、扭曲變形的臉,更能紮進人心裡去。”他用筆尖點了點劇本上關於背影的描述。
“汪導!”娜塔莉的聲音猛地拔高了八度,臉上瞬間罩上了一層寒霜,那是被當麵質疑專業判斷的慍怒,“你這是在否定我對角色心理的把握?還是你覺得我娜塔莉·波特曼,連這樣一個動作都完成不了?!”她的質問像塊石頭砸進水裡。
整個片場,剛才還在搬軌道、調燈光的、閒聊的,所有聲音像被一刀切斷。幾十號人,連大氣都不敢喘,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導演和女主角身上。空氣凝固得能砸出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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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言沒被激怒,反而短促地、沒什麼溫度地笑了一聲。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娜塔莉麵前。他個子其實沒娜塔莉高,但那股子沉靜的氣勢,愣是讓周圍的人覺得他才是居高臨下的那個。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片場,每個字都砸在地上:
“娜塔莉,我從來沒有,哪怕一秒鐘,懷疑過你的能力。”他目光坦蕩地直視著她,“我質疑的,是你這個選擇,對‘這部電影本身’來說,是不是最優解。你是演員,我是導演。我們坐的是一條船,目標都是把《種子》這條船開到傑作的彼岸去。但傑作,”他目光銳利地掃過旁邊的雪莉,意有所指,“它不是個人秀的t台!它是所有零件——故事、鏡頭、表演、節奏、音樂——嚴絲合縫、精密運轉的結果!你的表演是引擎,這沒錯!但鏡頭語言怎麼推拉搖移,節奏是快是慢,哪兒該留白讓觀眾喘口氣……這些都他媽一樣重要!”他語氣罕見地帶了點火星子,尤其是說到“留白”的時候。
“你想憑真本事拿獎?行!那你就得信任我的判斷!信任這部電影它自己個兒講故事的邏輯!彆老想著用一堆大特寫慢鏡頭去‘搶戲’!真正的獎杯,不是靠鏡頭數量堆出來的!”
最後那句,跟冰錐子似的,又冷又尖,直接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你就是在搶戲!
娜塔莉的臉色唰地變了,一陣紅一陣白。她看著汪言那雙眼睛,年輕,卻沉得像暴風雨前的深海,裡麵沒有輕視,沒有傲慢,隻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對電影純粹性的狂熱。她猛地想起拍《星球大戰》時,喬治·盧卡斯那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可眼前這個少年導演的權威感,似乎更……鋒利,也更純粹,純粹到隻為了電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