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閬中城。
窗外又飄起了細雪,李晨剛從城外工地回來,撣去肩頭的雪沫。
屋內炭火正旺,閻媚正拿著小錘,輕輕敲開核桃,將果仁仔細地放在小碟裡,推給窩在暖榻上輕聲說笑的明月明珠。
“夫君回來了?”閻媚抬頭,英氣的眉眼在溫暖光線下柔和許多,“今日外頭冷吧?快喝口熱茶。”
李晨笑著應了,先去看過明月明珠,手掌輕輕覆在明珠微隆的小腹上,感受著那鮮活的生命律動,心中一片溫軟。
“晨哥,孩子定是知道你回來了,高興呢。”明珠抓住李晨的手,笑容明媚。
正說笑間,親衛統領趙鐵蘭輕叩門扉,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毫不起眼的小木匣,神色肅然:“大人,潛龍城加急密件,北大學堂柳夫人親啟,指明轉呈大人。”
柳輕顏?李晨微微一愣。
輕顏在潛龍負責部分文史教學,性子沉靜,若非急事要事,不會動用加急密件渠道,還指明轉交自己。
李晨接過木匣,入手頗沉。
揮手讓趙鐵蘭退下,又安撫了兩位夫人幾句,便拿著木匣進了隔壁書房。
閻媚見狀,將盛滿核桃仁的小碟塞給明月明珠,使了個眼色,便起身跟了過去,順手掩上書房門。
書房內,李晨用小刀仔細挑開木匣的蠟封和暗扣。
匣內並無他物,隻有一封厚厚的信,信封上正是柳輕顏娟秀的字跡:“夫君親啟。另附:太後密函,事關重大,請屏退左右細觀。”
太後密函?李晨心中一跳。
閻媚也湊了過來,看到那行小字,眉頭微蹙。
李晨拆開柳輕顏的信,先快速瀏覽。
信不長,柳輕顏語氣克製,但字裡行間透出沉重與焦慮。
她簡略轉述了太後柳輕眉的決定與懇求,並言自己思慮再三,此事太過重大,不敢隱瞞,亦知夫君必有決斷,故而將太後親筆密函原樣轉呈。
末了,柳輕顏寫道:“輕顏深知此事千鈞之重,風險莫測。然姐命難違,稚子無辜。一切但憑夫君裁奪,輕顏無有不從。”
放下柳輕顏的信,李晨拿起那封更厚實、用明黃暗紋絹紙書寫的太後親筆密函。
展開,一股端凝中隱帶清傲的墨香撲鼻,字跡秀麗工整,力透紙背。
“李布政使晨,親鑒。”
“冒昧致函,實因事出非常,非輕眉一己之私,亦關乎社稷將來,不得不以誠相告,以實相托……”
李晨逐字讀下去,越讀,心中驚駭與感慨便越深。
信中,太後柳輕眉沒有過多粉飾朝堂危局,直言皇帝困居深宮,所見所聞不過權術傾軋,所學所習無非陳腐舊章,長此以往,非但不能振作,恐將淪為權臣傀儡或亡國之君。
她提及通蜀橋之震撼,言此等改天換地之能,方是真正救世濟民之力,宮牆之內,絕難觸及。
讀到關鍵處,李晨忍不住低聲念了出來:“……輕眉一介婦道人家,執掌垂簾已是僭越,實無扶大廈於將傾之偉力,亦無重整山河之良方。此身此心,早已困於這四方宮牆,溺於這無休黨爭。然,母為子計,則深遠。江山可易主,血脈難斷絕。我兒劉策,年齒尚幼,心性未固。若其可教,可成材,則煩請布政使,念在兩家姻親之誼,看在此子或能為將來天下蒼生略儘綿薄之份上,多加點撥培養。若……若察其材具平庸,不堪大任……”
李晨聲音頓了頓,閻媚也屏息凝神。
信箋上,太後的字跡在這裡似乎有些遲滯,墨跡微洇,然後才繼續寫道:“……則請布政使,將來留其在身邊,為一閒散仆役,得一溫飽,平安終老,輕眉於九泉之下,亦感大德,絕無怨言。”
“好家夥!”閻媚倒吸一口涼氣,低聲道,“這太後……對自己兒子,倒是狠得下心!也……真是豁得出去!”
李晨默然,心中波瀾起伏。
這番話,看似卑微懇求,實則蘊含極大的政治智慧與一個母親極致無奈下的冷靜決斷。
將皇帝的未來完全托付給一個可能成為對手的強勢諸侯,甚至直言“庸才可為仆役”,這等於是提前放棄了皇室的法統優勢,將籌碼完全押在李晨的人品與雙方的姻親關係上。
以退為進,以誠換誠。
信的後半部分,柳輕眉詳細說明了安排:
幼帝化名“劉瑾”,以柳輕顏遠房表侄身份,由絕對可靠的心腹護送,秘密潛入北大學堂求學。
此事知情者僅限柳輕眉、禮部侍郎柳承宗、柳輕顏及李晨四人。
信中再三懇請保密,並言:“此事若泄露,策兒性命難保,輕眉亦死無葬身之地。然,輕眉思之再三,此事絕不能瞞布政使。唯有以誠相待,坦言相告,布政使知悉內情,方能在必要時,庇護我那無知孩兒。此非謀略,實為人母一點私心癡念,望布政使體察。”
信的末尾,太後筆鋒一轉,語氣稍緩:“另,聞聽布政使麾下,竟有女流之輩如柳如煙夫人,代掌晉州,政通人和,民生漸複。輕眉聞之,既驚且歎。驚者,女子竟能牧守一方,卓有成效;歎者,天下治亂,原不在於何人身居其位,而在其背後,是否有一套清明有效的章法機製。布政使能令女眷擔此重任而州郡不衰,足見潛龍法度之善,用人之明。策兒若能在此等環境中浸染數載,縱學不成經天緯地之才,能知‘製度’優於‘人治’之萬一,亦遠勝在宮中讀萬卷空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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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到此結束,沒有落款,隻有一點淡淡的、仿佛淚痕乾涸的印記。
李晨放下信紙,久久無言。
書房內隻有炭火偶爾的劈啪聲。
“翻遍史書,”李晨終於開口,聲音帶著感慨,“敢把皇帝偷偷送出去,送到可能成為對手的諸侯地盤上讀書的太後……這位柳太後,怕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