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死死咬住後槽牙,牙齦幾乎要迸出血來,卻硬生生將那衝到喉嚨口的惡毒詛咒咽了回去,那感覺如同強行吞咽下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從喉管一路灼燒到五臟六腑!
為什麼?因為他早已不是那個在陽穀縣街頭可以橫著走、呼風喚雨的西門大官人了!
自從那畫影圖形的海捕文書貼滿了陽穀縣大街小巷的每一個角落,他就像一條被徹底打斷了脊梁骨的喪家之犬,隻能蜷縮在最陰暗的角落裡,惶惶不可終日。
這些時日,他不是沒嘗試過逃離王婆這令人作嘔的魔窟,可短短幾日亡命天涯的滋味,已讓他刻骨銘心地嘗到了什麼叫“一文錢逼死英雄漢”!
往日裡前呼後擁、揮金如土、一擲千金的豪奢日子,如同被重錘擊碎的琉璃盞,隻剩下紮手的碎片和虛無的回憶。
沒了那黃白之物開道,他發現自己連街邊一條最肮臟的癩皮野狗都不如!至少野狗還能翻撿垃圾堆果腹,而他,連伸手討一口彆人的殘羹剩飯都怕被眼尖的路人認出,扭送官府,換那幾兩賞銀!
尊嚴?骨氣?那是什麼東西?
早在他為了躲避搜捕鑽臭水溝,為了半塊已經發餿變硬的饅頭不得不向一個渾身虱子的老乞丐低頭時,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就被現實的汙泥濁水徹底踩進了塵埃裡,碾得粉碎,連渣都不剩!
除了眼前這個貪婪、醜陋、卻又莫名貪圖他這身皮囊的老虔婆,他西門慶在這茫茫人世,還能抓住誰?
他不得不像一條最下賤的、搖尾乞憐卻毫無廉恥的癩皮狗,忍著極度的惡心和屈辱,再一次,爬回這個散發著黴味、汗臭和衰老氣息的狗窩,尋求苟延殘喘的生機和那通往複仇之路的渺茫希望。
而在王婆那雙毒辣精明、洞察世情的三角眼裡,眼前的西門慶從來就不是什麼落難貴公子,而是一塊尚未被徹底榨乾最後價值的“肥肉”。
通緝之前,他是完美的“潘驢鄧小閒”——潘安般的貌,驢大的行貨,鄧通般的錢財富貴,閨中體貼小意,外加有閒工夫。
如今,雖然那最至關重要的“鄧”錢)字已然沒了,家財散儘,但那份底子還在!他模樣依舊算得上周正,口齒依舊伶俐,尤其擅長鑽營、攀附、走門路,更有一副能哄騙女人、特彆是深閨怨婦的好皮囊和巧舌如簧。
若能借此機會,將這把淬了毒的刀遞到韓德廣韓提舉那棵大樹下,憑他西門慶的手段和心性,未必不能絕處逢生,鹹魚翻身,甚至東山再起,重新變成一隻會下金蛋的鵝!
到那時,今日投入的這點“棺材本”,何愁不能百倍、千倍地撈回來?
王婆人老成精,深諳人性之惡。
她深知自己年老色衰,僅靠這身鬆垮的皮肉是絕對拴不住西門慶這匹心比天高、性如豺狼的野馬的。
她必須用儘最狠辣的手段,把他和自己死死地綁在一條看不見卻又堅韌無比的船上,讓他無法掙脫!
因此,她才會一邊用最惡毒、最踐踏尊嚴的語言羞辱他、摧毀他僅剩的驕傲,一邊又狠下心,掏出壓箱底的那點銀錢,假意“資助”他逃去東平府。
同時,她又用一張張苛刻到極致、如同賣身契般的借據,編織成一張無形卻無比堅韌的網,一層又一層地套在西門慶的脖子上,將他越鎖越緊,直至徹底窒息,淪為她的掌中玩物與牟利工具!
西門慶看著眼前那張泛著死亡般枯黃色的劣質草紙,仿佛看到的不是紙,而是一張正在緩緩張開、散發著血腥氣的血盆大口!那墨盒裡肮臟粘稠的墨汁,如同尚未凝固的、烏黑的血!
他死死咬著牙,腮幫子的肌肉繃得像堅硬的石頭,在王婆那雙如同冰冷毒蛇盯著垂死青蛙般的目光逼視下,極其緩慢地、顫抖著伸出那隻曾握慣玉杯、撫遍香腮,如今卻沾滿汙穢與落魄的手,抓起了那支筆杆開裂的破筆。
筆尖蘸著那汙濁不堪的墨汁,卻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塊。
他深吸一口這屋內的惡臭空氣,帶著刻骨的屈辱和滔天的恨意,在那張象征著徹底淪喪的黃紙上,一筆一劃,寫下了字字如刀、條條噬血的賣身借據。
立賣身借據人西門慶,今因急用,借王乾娘何又珍名下紋銀壹佰兩整。
言明:
一、利息按月計算,每月利銀貳拾兩整,須在月頭當日親手交付乾娘,不得拖欠分文。
二、利上滾利,計息方式為“十出二十歸”借一百兩,到期需還二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