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十一月,風刮過直隸荒蕪的官道。一行稀稀拉拉的隊伍,在官差的押送下,艱難南行。魏忠賢蜷縮在一輛破舊的騾車裡,隨著顛簸搖晃。
車外傳來官差的嗬斥聲,夾雜著鞭子抽打地麵的脆響。
“快點走!天黑之前趕不到阜城,誰都彆想歇著!”
“磨磨蹭蹭的,以為還是當年的九千歲?現在就是個待死的罪囚!”
魏忠賢抬手按住騾車壁,穩住晃動的身體。他將頭埋在膝蓋間,耳朵裡灌滿風聲和官差的嘲諷,卻一動不敢動。曾經抬手就能決定人生死的權力,如今連讓官差給碗熱水都做不到。
騾車碾過坑窪路麵,劇烈顛簸了一下,魏忠賢的額頭撞到車板,疼得他悶哼一聲。官差聽到聲響,掀開騾車簾子,瞪了他一眼。
“哼,活該!”官差啐了一口,放下簾子,腳步聲漸漸遠去。
魏忠賢緩緩抬起頭,嘴角溢出一絲血跡。他抬手擦去,指尖觸到臉上粗糙的皮膚,才想起自己早已不是那個養尊處優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如今的他,頭發散亂地貼在頭皮上,臉上布滿褶皺,身上的赭衣沾滿塵土,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隊伍走走停停,直到天色擦黑,才抵達阜城縣。官差領著隊伍走向城外的驛站,驛站的大門半掩著,看起來破敗不堪。
驛丞聽到動靜,從屋裡探出頭來,看清是押送罪囚的隊伍,臉上立刻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又是押解犯人的?趕緊進去,彆在門口擋著。”
官差走上前,掏出腰牌晃了晃:“驛丞,給我們安排幾間房,再準備點吃食和熱水。”
驛丞擺了擺手:“房就剩幾間漏風的廂房,吃食沒有,就剩點窩頭,要就自己拿,不要拉倒。”說完,他指了指牆角的麻袋,轉身回屋,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官差罵了一句,卻也無可奈何,隻能拿起麻袋,領著隊伍走進驛站。魏忠賢被兩個官差推搡著,走進一間廂房。廂房裡空蕩蕩的,隻有一張破舊的木桌和兩把快散架的椅子,牆角結滿了蛛網,窗戶破了個大洞,冷風呼呼地灌進來。
官差把兩個乾硬的窩頭扔在地上,又倒了一碗渾濁的冷水,冷哼一聲:“吃吧,明天一早趕路。”說完,轉身走出廂房,鎖上了房門。
魏忠賢蜷縮在牆角,冷風從破窗灌進來,凍得他牙齒不停打顫。他伸手撿起地上的窩頭,咬了一口,窩頭乾澀堅硬,卡在喉嚨裡,難以下咽。他端起那碗冷水,喝了一口,冰冷的水順著喉嚨流下去,凍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發疼。
他放下窩頭和碗,伸手摸索著懷中。那裡藏著他最後一點私蓄,幾片金葉子,是他從宮中逃出來時偷偷藏起來的,原本想著到了鳳陽之後,或許能靠著這些金葉子打點一下,少受點苦。
手指在懷中摸索著,突然觸到一個更小、更硬的東西。他心裡一動,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掏出來。借著破窗透進的慘淡月光,他看清了那是什麼——一本邊緣磨損嚴重的《千字文》殘頁,紙張已經被血漬和汗水浸得發黃發黑,上麵的字跡有些模糊不清。
魏忠賢的手指輕輕撫過殘頁,眼神漸漸變得複雜。這殘頁,是當年他剛入宮不久,王安偷偷塞給他的。
那時他還是個小太監,大字不識一個,看著彆人能看懂文書,心裡既羨慕又自卑,便偷偷找了些廢紙,模仿著上麵的字跡練字。有一次,他練字時被王安撞見,以為會挨罵,沒想到王安不僅沒說他,還從懷裡掏出這本《千字文》殘頁,塞到他手裡。
“賢弟,認得幾個字,總不是壞事。”王安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那時王安的眼神,他到現在還記得,有無奈,也有一絲微弱的期望。
魏忠賢低下頭,看著殘頁上的字跡,慢慢念了起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當年他學字的時候,總是認不全這些字,常常要對著殘頁琢磨半天,手指在地上寫寫畫畫,才能勉強記住幾個。那時的他,多麼渴望能像王安那樣,讀懂那些浩如煙海的文書,渴望能靠著識字,在宮裡站穩腳跟,一步步往上爬,握住權力。
記憶突然像決堤的洪水,猛地衝垮了他一直以來精心構築的冷酷堤壩。他想起了剛入宮時的日子,那時他年紀小,又沒什麼背景,常常被其他太監欺負,吃不飽穿不暖,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有一年冬天,他因為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管事太監的茶杯,被管事太監罰跪在宮門外的石階上。那天晚上下著大雪,寒風刺骨,他跪在冰冷的石階上,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薄的棉襖,凍得渾身發抖,肚子餓得咕咕叫,幾乎要凍餓而死。
就在他快要撐不住的時候,王安走了過來。王安那時已經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權勢不小,卻沒有半點架子。他脫下自己身上的棉袍,披在魏忠賢身上,又從懷裡掏出幾個熱饅頭,遞到他手裡。
月光下,魏忠賢看著王安,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幾個頭,聲音哽咽著說:“王大哥,今日之恩,小弟永世不忘!他日得勢,必不負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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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扶起他,歎了口氣:“我不求你報答我,隻希望你以後能守著本心,不要做傷天害理的事。”
“必不負兄……必不負兄……”魏忠賢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聲音嘶啞乾澀,眼淚混著鼻涕,肆無忌憚地爬滿了他的老臉。
他想起後來,自己一步步往上爬,權力越來越大,漸漸忘記了當初的誓言。為了鞏固權勢,他排除異己,陷害忠良,連曾經救過他、對他有恩的王安,也被他設計陷害,最終死在了南海子。
他仿佛又看到了王安最後看他時的眼神,那眼神裡沒有怨恨,隻有悲憫和絕望。他還想起了南海子的土牆上,王安臨死前用血寫就的四個大字——防微杜漸!那時他看到這四個字,隻覺得王安是在危言聳聽,根本沒放在心上。可現在,他才明白王安的良苦用心,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王大哥……我……我對不起你……”他喉嚨裡發出嗚咽般的怪聲,像一頭受傷的老獸,蜷縮在冰冷的塵土裡,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了太久的痛哭聲。
這哭聲裡,有對王安的愧疚,有對自己一生所作所為的悔恨,有對死亡的恐懼,更有一種窮途末路的徹骨悲涼。那本曾經被他視為晉升階梯的《千字文》殘頁,此刻卻成了照見他一生荒唐與背叛的鏡子,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子,紮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流血。
他緊緊攥著那本殘頁,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殘頁的邊緣劃破了他的手掌,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原本就發黃發黑的紙張。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隻是一個勁地哭著,哭聲在空曠的廂房裡回蕩,又順著破窗飄出去,在夜風中漸漸飄散。
魏忠賢的哭聲並沒有持續太久,或許是哭累了,或許是意識到哭泣也改變不了什麼,他漸漸止住了哭聲,隻是肩膀還在微微顫抖。他靠在牆上,閉上眼睛,腦子裡一片混亂,不知道該想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就在這時,驛站外突然傳來急促雜遝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夜的死寂。馬蹄聲越來越響,還夾雜著兵甲碰撞的鏗鏘聲和官差的低聲嗬斥聲。
“快!都動作快點,把驛站圍起來,休教走了欽犯!”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是!大人!”一群人齊聲應道,腳步聲、馬蹄聲、兵甲碰撞聲交織在一起,顯得格外混亂。
屋內的魏忠賢猛地睜開眼睛,身體瞬間僵住。他側耳仔細傾聽,臉上的悲戚之色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恐懼。他的心臟狂跳不止,冷汗順著額頭滾落下來,浸濕了額前的頭發。
來了……他們還是來了!他早就該想到,新皇恨他入骨,怎麼可能會輕易放過他?就算他被貶去鳳陽,新皇也絕不會給他一條活路。或許,從他離開京城的那一刻起,新皇就已經派人跟在後麵,等著找機會處置他。
魏忠賢掙紮著想要爬起身,可因為長時間蜷縮在牆角,雙腿早已麻木,剛一用力,就踉蹌著跌坐在地上。他咬著牙,雙手撐著地麵,一點點地爬起來,扶著牆壁,勉強站穩身體。
他環顧著這間徒有四壁的破屋,眼神慌亂,想要找個地方藏身,卻發現根本無處可藏。廂房裡空蕩蕩的,除了一張破桌和兩把椅子,再也沒有其他東西,連個能遮擋的角落都沒有。
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到了廂房門外。魏忠賢的目光四處掃視著,最終落在了房梁上那根懸吊油燈的舊繩上。那根繩子看起來還算結實,應該能承受住他的重量。
沒有猶豫,也沒有遲疑。一種混合著絕望、不甘和終於到來的解脫感,驅使著他一步步走向那張破舊的木桌。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與其被抓回去受儘折磨,不如自己了斷,還能保留一點最後的體麵。
他搬起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木凳,顫巍巍地站了上去。他伸手抓住房梁上的舊繩,用力拉了拉,繩子沒有斷,隻是微微晃動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將繩子在房梁上挽了一個結實的結,又調整了一下繩套的大小,確保能套住自己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