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卷著殘葉,在蘇晨和張敬安之間打著旋兒,像一道無形的、隔開了兩個時代的屏障。
棄子。
這兩個字,從一個被“棄”了二十年的人嘴裡說出來,沒有怨懟,沒有不甘,隻有一種被歲月磨平了所有棱角後的平靜,平靜得令人心寒。
張敬安的身影有些佝僂,他抱著那個印著“為人民服務”紅色大字的搪瓷茶缸,一步一步,緩慢而又堅定地融入公園裡那些或散步、或閒聊的灰色人群中。
他像一滴水,想重新彙入那片名為“尋常”的海洋。
蘇晨沒有動,他隻是坐在長椅上,看著那個清瘦的背影漸行漸遠。
公園裡很吵。不遠處的石桌旁,為了一步“馬”該不該臥槽,幾個老頭吵得麵紅耳赤,唾沫橫飛。更遠處,小孩子們的嬉笑聲和輪滑鞋摩擦地麵的聲音混在一起,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可蘇晨的耳邊,隻有風聲。
他知道,張敬安剛才那句話,既是說給父親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那是一句勸告,也是一句試探。
他在告訴蘇晨,你父親的路,走不通。他也在看,蘇晨這個和他父親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年輕人,在聽到這句最殘酷的現實後,會作何反應。是會像個愣頭青一樣,衝上來大談理想與正義?還是會像個投機者,立刻改換門庭,另尋他路?
蘇晨站起身,將保溫杯重新放回口袋,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他沒有靠得太近,始終保持著七八步的距離。他不開口,也不試圖超過去攔住對方,就像一個沉默的影子,安靜地綴在後麵。
張敬安的腳步,在走出公園大門後,明顯亂了一瞬。
他是一個老刑警,即便退休多年,反偵察的本能也早已刻進了骨子裡。他當然知道身後有人。但他想不通,這個年輕人,為什麼不說話?
這比直接衝上來質問他,更讓他難受。
那沉默的跟隨,像一種無聲的拷問。
穿過一條種滿了法國梧桐的老街,張敬安走進了一棟老舊的居民樓。樓道裡光線昏暗,牆壁上貼滿了各種開鎖、通下水道的小廣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和飯菜混合的複雜氣味。
張敬安的家在三樓。
他掏出鑰匙,手伸向鎖孔,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插進去。
不是因為老眼昏花。
蘇晨在他身後,看得清清楚楚。係統視野中,那股代表著“不甘”的墨色氣運,正在張敬安的體表瘋狂翻湧,與那層死寂的灰色氣運劇烈地衝撞著,讓他的手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蘇晨歎了口氣,走上前。
他沒有去幫他開門,隻是將身體倚靠在對麵的牆上,聲音不大,卻足以在空曠的樓道裡,激起回音。
“張老,您說的棄子,我也懂一點。”
張敬安的動作停住了,鑰匙還懸在鎖孔前。
“有一種棄子,是為了保帥,壯士斷腕,理所應當。”蘇晨的目光,落在樓道窗戶那片積了厚厚灰塵的玻璃上,聲音平靜,“還有一種,是帥本身已經走進了死局,身邊的車馬炮,拚了命地想往回墊,想擋住對方的殺招。這種,也叫棄子。”
他頓了頓,語氣裡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可棋盤上,還有第三種。”
“帥沒問題,棋局也沒到必死之境。隻是下棋的人覺得,有幾個子,太礙眼,太不懂規矩,總想跳出棋盤,去吃掉對方那個在棋盤外、不停遞棋子的手。”
“於是,下棋的人,自己把這幾個子,從棋盤上拿了下去,扔進了棋盒裡。”
蘇晨轉過頭,看著張敬安那僵硬的背影。
“張老,您說,我父親……是哪一種?”
樓道裡,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樓上某戶人家傳來的電視新聞聲,隱隱約約,像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許久,一聲金屬碰撞的脆響。
張敬安手中的鑰匙,掉在了水泥地上。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去撿,隻是用那沙啞得如同被砂紙打磨過的聲音,問道:“你……都知道了些什麼?”
“我知道的,都是他想讓我知道的。”蘇晨答非所問。
“他?”張敬安的身體猛地一震,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他的臉上,再也沒有了公園裡那種古井無波的平靜。那雙清澈的眼睛裡,充滿了震驚、警惕,和一絲深埋的恐懼。
“周鴻途?”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吐出了這個名字。
蘇晨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隻是彎下腰,撿起地上那串孤零零的鑰匙,遞了過去。
“張老,外麵冷,進屋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