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春的套房裡,空氣像是被抽乾了,隻剩下紫砂壺裡“咕嘟”作響的熱水聲,和老式座鐘秒針每一次沉悶的跳動。
陸遠那句“雖千萬人,吾往矣”,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沒有激起驚濤駭浪,卻讓那潭死水泛起了無法平息的漣漪,一圈圈蕩開,撞在每個人的心壁上。
他深深地鞠著躬,身形如同一張拉滿的弓,蓄著一股寧折不彎的力道。
站在一旁的省長秘書,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他跟了趙立春這麼多年,見過無數在省長麵前表忠心的、哭窮的、拍胸脯的,卻從未見過一個,敢用如此平靜的方式,說出如此決絕的話。
這不是頂撞,這比頂撞更可怕。
這是一種道的對峙。
趙立春沒有動,他依舊靠在椅背上,隻是端著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杯中的茶湯已經不再滾燙,一縷殘存的熱氣,在他和陸遠之間,扭曲成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他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著陸遠躬下的脊背。
他試圖從那道弧線裡,讀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表演、衝動或是算計。
可他什麼也讀不出來。
那道脊梁,就像是用最堅硬的青石鑿出來的,上麵刻著兩個字:信念。
趙立春忽然覺得有些荒謬。
他縱橫官場幾十年,早已習慣了用利益、權位、前途去衡量一切,去驅動彆人。這套法則,無往不利。他以為陸遠也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或許更珍貴,更有潛力,但終究是棋子。棋子,就該服從下棋人的意誌。
可現在,這顆棋子自己長出了腳,要走出一條不屬於棋盤的路。
客廳裡的寂靜,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秘書的後背已經濕透了。他不敢去看省長的臉,隻能低著頭,盯著自己那雙擦得鋥亮的皮鞋,恨不得把自己變成房間裡的一件擺設。
終於,趙立春動了。
他將那杯已經微涼的茶,緩緩地放回茶台上,動作很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抬起頭來。”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平得像一張白紙。
陸遠直起身,重新坐回了那張木凳上,腰背依舊挺直。他沒有再戴上那副金絲眼鏡,那雙清澈的眼睛就那麼坦然地迎著趙立春的審視,沒有閃躲。
趙立春看著他。
看著這個自己一度非常欣賞,甚至準備委以重任的年輕人。他想從這張臉上找到破綻,找到可以攻訐的弱點。
可這張臉太平靜了,平靜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麵。
“你說的那些情況,那些家庭,那些孩子……”趙立春的指節,在紅木茶台上無意識地敲擊著,一下,又一下,像是鐘擺,敲打著這凝固的時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他的聲音裡,第一次透出了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像是不甘,又像是疲憊。
“星海市的曆任市委書記、市長,每一任上任,都會收到關於星鋼汙染的舉報信,信裡的故事,比你說的還要慘。我當年在省裡分管工業的時候,也收到過。匿名信,實名信,血書,堆起來有半米高。”
“那你為什麼不處理?”陸遠問,語氣不是質問,隻是單純地尋求一個答案。
“處理?”趙立春像是聽到了一個天真的問題,嘴角牽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怎麼處理?關停?讓星鋼這個年利稅幾百億的龐然大物停下來,進行一場耗資幾百億、耗時三五年的環保改造?那幾萬名工人怎麼辦?上下遊產業鏈幾十萬人的飯碗怎麼辦?全省的工業產值掉下去的窟窿誰來補?到時候,因為失業潮引發的社會動蕩,誰來負責?”
“陸遠,你是個聰明的年輕人,你懂經濟,也懂政治。這筆賬,你應該會算。”
“這是一道選擇題。”趙立春伸出兩根手指,“一邊,是幾百個,甚至幾千個家庭的健康和生命。另一邊,是幾十萬人的生計,和一個省的經濟命脈。”
“你告訴我,如果你坐到我的位置上,你怎麼選?”
他把這個浸透了鮮血和淚水的難題,又原封不動地拋了回來。
這是一個經典的、也是最殘酷的“電車難題”。無論選擇哪一條軌道,都會有人犧牲。而當權者要做的,似乎就是選擇那個犧牲更少、代價更小的選項。
這是官場裡,一種心照不宣的“大局觀”。
陸遠沉默了。
他沒有立刻回答。
他的腦海裡,【官場大影帝係統】的麵板上,代表精神力的藍色光條,因為剛才那場高強度的信念對抗,已經消耗了近三分之一。
係統沒有給出新的“劇本”或“角色卡”。
因為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演技”的範疇。
它考驗的,是一個人最底層的價值觀。
趙立春看著沉默的陸遠,眼神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他以為,這個年輕人終究還是要回到現實的邏輯裡來。隻要他開始計算,開始權衡,那他就還是那個可以被掌控的陸遠。
然而,陸遠卻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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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長,這不是一道選擇題。”
他的聲音很輕,卻讓趙立春的瞳孔微微一縮。
“這不是在兩個選項裡,選一個代價更小的。因為生命,是不能被當作代價,放在天平上稱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