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室內的空氣仿佛被抽乾了。
張主任和年輕記錄員臉上的錯愕,就像是兩尊被瞬間定格的雕塑。他們審理過形形色色的案子,見過哭天搶地的,見過拍桌子喊冤的,也見過沉默對抗、一言不發的,唯獨沒見過陸遠這樣的。
被舉報了,不先撇清自己,反而主動要求把火燒得更旺一點,請求組織對自己進行全方位、無死角的“體檢”?
這是什麼路數?是瘋了,還是真的有恃無恐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陸遠將兩人的神情儘收眼底,心中那名為【坦蕩無私的實乾家】的角色卡,正散發著溫潤而堅定的光芒。這個角色,不需要聲嘶力竭,不需要委屈的眼淚,它隻需要一樣東西——事實。
最堅硬的事實,就是最頂級的演技。
張主任畢竟是老紀檢,短暫的震驚後迅速回過神。他重新審視著眼前的年輕人,眼神裡的審視意味更濃了。他不得不承認,對方這一手“以進為退”,玩得極其高明,瞬間就從被審問的嫌疑人,搖身一變成了主動澄清事實、尋求組織公證的“受害者”。
“陸遠同誌,你的要求,我們會記錄在案,並向領導彙報。”張主任的語氣恢複了平穩,但無形中多了一絲謹慎,“不過,現在我們還是需要先就舉報信裡的問題,逐一進行核實。我們先談第一個問題,資金。為什麼那筆上百萬的企業捐贈款,沒有走鎮財政的賬,而是單獨管理?”
這個問題,是整封舉報信的核心。隻要資金監管程序上存在重大瑕疵,那麼後麵的一切指控,就都有了滋生的土壤。
陸遠身體坐得筆直,雙手平放在桌麵上,這是一個開放且自信的姿態。
“張主任,要回答這個問題,我需要先給您和組織講一個,發生在紅旗村項目啟動前的故事。”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像是在講述一段與己無關的往事。
“當時,我為了解決紅旗村的引水問題,去縣裡‘化緣’,也就是拉讚助。很幸運,縣裡一家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願意捐贈這筆錢。但是,在談到具體捐贈流程時,企業老板向我提出了一個條件。”
陸遠頓了頓,目光掃過對麵兩人,他們的注意力已經被完全吸引。
“他的條件是:這筆錢,必須專款專用,可以接受縣、鎮兩級紀委和審計部門的全程監督,但絕不能進入青陽鎮財政所的賬戶。”
此言一出,張主任的眉頭不自覺地擰成了一個疙瘩。企業捐款,卻指名道姓地繞開受贈單位的財政部門,這本身就極不尋常。
“為什麼?”張主任追問。
“因為那位老板,三年前,曾經給縣裡某個鄉鎮的希望小學捐過一筆二十萬的善款,用於更換課桌椅。”陸遠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深潭,“那筆錢,進了那個鎮的財政賬戶。半年後,他去學校回訪,發現孩子們用的還是破破爛爛的舊桌椅。他去問鎮裡,鎮裡說資金緊張,臨時挪用了。他問什麼時候能補上,對方說要等,至於等多久,沒人知道。那二十萬,最後就成了一筆糊塗賬。”
談話室裡一片死寂。
年輕的記錄員停下了筆,抬頭看著陸遠,眼神裡充滿了震驚。張主任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他知道,陸遠說的這件事,恐怕不是空穴來風。這種事,在基層並不少見。
“所以,企業方的要求很明確。”陸遠繼續說,“錢,他們可以出,但他們不希望紅旗村村民的救命錢,變成某些單位隨意挪用的‘活期存款’。他們信得過我陸遠個人,信得過縣委縣政府,但他們對某些基層的財務製度,抱有疑慮。張主任,您說,麵對這個情況,我是該為了所謂的‘程序正確’,讓這筆捐款徹底泡湯,眼睜睜看著紅旗村的村民繼續守著旱地絕望,還是該承擔起責任,用更嚴格、更透明的方式,來確保這筆錢真正用在刀刃上?”
他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把一個兩難的選擇題,原封不動地拋給了主審官。
張主任的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陸遠沒有給他太多思考的時間,他從隨身帶來的公文包裡,取出了一遝厚厚的資料,放在了桌上,推了過去。
“這是當時我和企業方簽訂的《定向捐贈備忘錄》原件,上麵明確規定了資金的用途、監管方式和違約責任。這是我們共同委托的第三方會計師事務所出具的《資金監管方案》,所有支出,必須由我、村委會代表、企業方代表三人共同簽字才能生效。這是獨立開設的銀行賬戶流水,每一筆錢的進出,都清晰明了。”
他的手指,在那一遝資料上輕輕敲了敲。
“為了讓每一分錢都曬在陽光下,我還乾了一件‘畫蛇添足’的事。”陸遠自嘲地笑了笑,“我讓村裡一個讀過高中的年輕人,用村委會的名義開設了一個公眾號。從項目開始的第一天起,每天的支出明細,小到買了一箱礦泉水,大到支付一筆工程款,都會在當晚公布在公眾號上,全村村民,包括在外打工的年輕人,隨時可以監督。張主任,您現在就可以用手機搜一下,那個公眾號叫‘紅旗村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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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主任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他當然不能在談話時玩手機,但他身旁的年輕記錄員,卻像是得到了某種指令,悄悄地拿出手機,低頭操作了起來。
幾秒鐘後,那個年輕人抬起頭,對著張主任,極其隱蔽地、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張主任的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原以為自己麵對的是一個走了捷運、有些小聰明的年輕人,現在才發現,自己麵對的,可能是一個心思縝密、行事周全到了可怕地步的實乾家。
這種程度的財務公開透明,彆說一個鄉鎮的扶貧項目,就是很多市級、省級項目都未必能做到!
“至於舉報信裡提到的第二個問題,施工隊。”陸遠仿佛看穿了張主任的心思,主動開啟了下一個話題,“信裡說,施工隊是我個人指定的,沒有經過公開招標,暗示我可能存在利益輸送。這一點,我同樣承認,施工隊確實是我找的,也確實沒有公開招標。”
他又一次“爽快”地承認了。
“因為公開招標,需要時間。按照流程,從發布公告、企業報名、資質審核、開標評標,到最後的公示,一套流程走下來,最快也要一個月。而當時,離雨季隻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如果等招標走完程序,我們根本不可能在雨季來臨前修好水渠。一旦錯過那個窗口期,紅旗村就要再等上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