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滿臉悲戚的中年女人接過冥幣,手指微微顫抖,沒有數,隻是緊緊攥在手心,轉身默默地離去。她佝僂的背影,像一株被霜打過的秋草,在昏暗的巷道裡越走越遠,最終被濃稠的暮色吞沒。
陸遠站在門口,像一尊被釘住的雕塑。空氣中,那股劣質香燭和紙錢燃燒後特有的嗆人味道,混雜著若有若無的中藥苦味,鑽進他的鼻腔,黏膩地附著在喉嚨裡,讓他感到一陣生理性的不適。
“奠酒店”,原來是這麼個“奠酒”法。
他邁步走進這家光線昏暗的小賣部。櫃台後的老大爺,也就是那個提鳥籠的精瘦老人,已經坐回了他的藤椅上,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弄著籠子裡的畫眉。鳥兒清脆的叫聲,在這死寂的氛圍裡,顯得格外刺耳。
“小夥子,還不走?等著吃晚飯啊?”老大爺眼皮都沒抬一下,語氣裡滿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漠。
陸遠沒有接話。他的目光落在玻璃櫃台上,除了祭奠用品,還擺著幾瓶本地產的廉價白酒。他指了指其中一瓶:“大爺,拿瓶酒,再來包煙。”
老大爺這才懶洋洋地站起身,從櫃台下摸出一包“大生產”牌香煙,和那瓶白酒一起扔在櫃台上,報了個價。
陸遠付了錢,沒有立刻離開。他擰開酒瓶,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順著食道燒下去,驅散了些許盤踞在心頭的寒意。他撕開煙盒,抽出一根遞給老大爺。
老大爺瞥了他一眼,沒接。
陸遠也不尷尬,自己點上,深深吸了一口,任由尼古丁在肺裡打了個轉,再緩緩吐出。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變得有些模糊。
“我爸以前也在鋼廠,煉焦車間的。”陸遠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後來也是這毛病,咳嗽,喘不上氣。去醫院一查,晚了。”
他扮演的記者“林峰”,此刻不再是一個尋找素材的旁觀者,而是一個被往事勾起傷感的兒子。他的眼神沒有聚焦,飄忽地落在小賣部牆角一堆尚未拆封的黃紙上,那裡麵藏著一種恰到好處的、被壓抑的悲傷。
【共情光環】悄然運轉,無聲地改變著這個狹小空間裡的磁場。
老大爺逗鳥的手指停住了。他終於抬起頭,第一次正眼打量這個年輕人。那雙渾濁的眼睛裡,審視的意味淡去了一些。
“煉焦的?那可是毒崗。”老大爺沉默了半晌,從陸遠伸著的手裡,抽走了那根煙,夾在枯瘦的手指間,卻沒點燃,“你爸……可惜了。”
“沒什麼可惜的,命。”陸遠自嘲地笑了笑,又灌了一口酒,“我們那一片,老廠區的家屬院,都一樣。大家嘴上不說,心裡都明白。隻是沒想到,星鋼這麼大的廠,也……”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到了。
老大爺捏著那根煙,在指間慢慢地轉動著,像是在權衡什麼。小店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隻有牆上的老式掛鐘,在滴答作響,數著凝固的時間。
“不一樣。”許久,老大爺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你們那是溫水煮青蛙,我們這,是開水直接燙。”
他用下巴朝外麵點了點,那個女人消失的方向:“剛才那個,老張家的媳婦。老張,軋鋼車間的,上個月剛走。他家住五號樓,三單元,四零一。他樓上五零一的老李,去年走的。對門四零二的小馬,前年走的。都是一個病。”
陸遠的心,隨著他報出的一個個門牌號,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你是記者,想寫東西?”老大爺把那根沒點的煙彆在耳朵上,冷笑了一聲,“寫什麼?寫我們這兒死人死得快?還是寫我們這兒的水,有時候是黃的,有時候是紅的?”
“我就是想不明白。”陸遠皺著眉,臉上露出一個年輕人特有的、理想主義的困惑,“這麼大的事,沒人管嗎?廠裡不管?市裡不管?”
“管?”老大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乾笑了兩聲,胸腔裡發出一陣破風箱般的喘息,“怎麼管?把廠子關了,幾萬張嘴吃什麼?不關廠,誰敢說這病就是廠子弄出來的?你有證據嗎?你有化驗單嗎?你有專家的鑒定報告嗎?”
一連串的質問,像刀子一樣,句句紮在要害上。
“前幾年,省裡也下來過一個愣頭青記者,跟你差不多大,也是一腔熱血。”老大爺眯起眼睛,回憶著,“天天在這幾棟樓裡轉悠,挨家挨戶地問。後來?後來一天晚上,在回市區的路上,被人套了麻袋,兩條腿都給打折了。再後來,就沒音訊了。”
一股寒意從陸遠的脊椎骨升起。他知道,這不是恐嚇,而是陳述一個血淋淋的事實。
“所以啊,小夥子。”老大爺站起身,開始收拾櫃台,下了逐客令,“酒你喝了,煙也買了,故事也聽了。趕緊回吧,這地方,不是你該來的。”
陸遠沒有動。他看著老大爺那張布滿皺紋、寫滿麻木的臉,一字一句地問:“大爺,他們都管這兒叫什麼?”
老大爺收拾東西的手頓住了。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第一次流露出一絲深不見底的悲哀。他嘴唇翕動,無聲地吐出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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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遠讀懂了。
癌症村。
這三個字,像三顆燒紅的釘子,狠狠地釘進了陸遠的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