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老工友聚會,在小星星心裡埋下了一顆會發光的種子。
從劉師傅家回來的那個晚上,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個很大的禮堂裡。禮堂裡坐滿了頭發花白的老人,每個人都穿著整潔的工裝,胸口彆著褪了色的廠徽。他站在舞台邊,手裡捧著錄音筆,老人們一首接一首地唱歌,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把他整個人都包裹在溫暖的聲浪裡。醒來時,枕頭是濕的——不是哭了,是睡得太沉,流了口水。
他把這個夢告訴媽媽。林綿正在煎餃子,平底鍋裡“滋滋”作響,金黃的餃子排成整齊的隊伍。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林綿用鍋鏟輕輕翻動餃子,“你太期待那次聚會了。”
“媽,你說我們錄音的時候,會不會打擾到他們?”
“怎麼會呢?”林綿關小火,讓餃子慢慢煎出脆底,“老人們願意讓你們去,就是想讓自己的歌聲被記住。這就像……就像把珍貴的照片交給信得過的人保管。”
餃子端上桌時,底部的脆皮金黃誘人。小星星夾起一個,蘸了醋和蒜泥,咬下去滿口香。霍星瀾咬了一口餃子,忽然說:“我想到一個事。你們錄音的時候,最好也錄一些環境音。比如老人們打招呼的聲音,走路的聲音,茶杯放在桌上的聲音。這些細節有時候比歌聲更有味道。”
“就像做菜時的蔥薑蒜?”小星星問。
“對,就像蔥薑蒜,不是主料,但能讓整道菜的味道更有層次。”
這個比喻小星星聽懂了。他決定在聚會那天,要像個小偵探一樣,捕捉所有細微的聲音。
接下來的日子,等待聚會的興奮像背景音樂一樣,一直回蕩在生活裡。每天放學,四個孩子都會湊在一起商量。
“我借到了更好的錄音設備。”小宇神秘兮兮地說,“是我表哥的,他玩樂隊用的,能錄得很清晰。”
小雨則忙著畫準備工作的速寫:孩子們檢查設備的樣子,小星星戴著耳機試聽的樣子,甚至畫了一張想象中的聚會場景——老人們圍坐成一圈,聲音的波紋從中心蕩漾開去。
小文在筆記本上列清單:“要帶的東西:錄音設備、備用電池、存儲卡、筆記本、筆。要錄的內容:歌聲、談話聲、笑聲、茶杯聲、腳步聲、開門關門聲……”她列了整整兩頁。
小星星負責統籌。他把每個人的任務分得清清楚楚:小宇主錄音,小雨現場速寫,小文記錄談話要點,他自己機動,哪裡需要去哪裡。
周老師知道他們的計劃後,特意在放學後留了他們一會兒。
“需要老師幫忙嗎?”
“暫時不用,周老師。”小星星說,“我們都準備好了。”
“那就好。”周老師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小盒子,“這是我以前用的小采訪機,雖然老了點,但音質還不錯。你們可以當備用設備。”
那是一台銀灰色的采訪機,比現在的錄音筆大不少,但保養得很好。小星星接過來,沉甸甸的,有種老物件的踏實感。
“謝謝周老師!”
“不客氣。記得,錄的時候要尊重老人家,他們說話慢就耐心等,不想說的不要追問。”
“記住了。”
周末,霍星瀾帶著小星星去電子城買配件。電子城裡熱鬨極了,每個攤位都傳出不同的聲音:電腦主機的風扇聲,鍵盤的敲擊聲,音箱試音的鼓點聲,還有店主們招攬生意的吆喝聲。
“買條好點的音頻線,”霍星瀾在一個攤位前停下,“線材不好會有雜音。”
攤主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聽說小星星要錄老人唱歌,很熱心地推薦:“這個牌子的線抗乾擾好,老人聲音頻率低,得用靈敏度高的麥……”
小星星聽得半懂不懂,但很認真地記下了型號。最後他們買了兩條音頻線,幾個防風罩,還有一大包備用電池。拎著沉甸甸的袋子走出電子城時,小星星忽然覺得,自己像個準備上戰場的士兵,正在檢查武器裝備。
離聚會還有三天時,劉師傅打來了電話。
“小星星啊,跟你們說個事。”劉師傅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來,帶著點興奮的顫音,“老工友們聽說你們要來,都特彆高興。老王——就是上次唱歌那個——說他要把當年的歌本都帶來。還有老李,他說他留著一把口琴,三十多年沒吹了,這次要吹一段。”
“太好了!”小星星握著電話的手心在出汗。
“對了,聚會地點改了。原來定的小飯館坐不下,改到老年活動中心了。那邊有間大活動室,還有個小舞台呢。”
掛掉電話,小星星在房間裡轉了三圈,才平靜下來。他打開電腦,在地圖上找到老年活動中心的位置,記下公交路線,算好時間——要提前一小時到,布置設備,調試音量。
聚會前一天晚上,林綿做了紅燒排骨,說是要給他“補充能量”。排骨燉得酥爛,筷子一夾就脫骨,醬汁濃稠,拌飯吃特彆香。
“明天穿整齊點。”霍星瀾說,“老人們都很重視這樣的聚會,你們也要顯得重視。”
小星星點點頭,吃完飯就去準備明天的衣服。白襯衫,深色褲子,還把鞋子擦得鋥亮。他把要帶的東西一件件擺在地上:采訪機、錄音筆、備用電池、存儲卡、筆記本、筆……檢查了三遍,才安心去洗澡。
洗澡時,他聽見爸媽在客廳裡小聲說話。
“這孩子,比咱們當年準備高考還認真。”林綿的聲音。
“認真是好事。”霍星瀾說,“能找到一件讓自己全心投入的事,不容易。”
熱水從頭頂淋下來,小星星閉上眼睛。他想,也許這就是大人們說的“熱愛”吧——不需要彆人催,自己就會拚儘全力去做。
聚會當天,天氣特彆好。
春日的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灑下來,不熱不冷,風吹在臉上像溫柔的撫摸。小星星早早起床,把設備又檢查了一遍,電池滿格,存儲卡空間充足。媽媽給他準備了早餐——豆漿和包子,他吃得很快,心裡惦記著彆遲到。
“慢慢吃,來得及。”林綿把剝好的雞蛋放進他碗裡。
四個孩子在公交站會合。每個人都背著小包,臉上帶著既緊張又興奮的表情。公交車來了,他們找到最後一排的座位,把設備包小心地放在腿上。
“你們說,會有多少人來啊?”小雨小聲問。
“劉爺爺說有二十多個。”小宇說,“他一個個打電話通知的。”
“二十多個老人一起唱歌……”小文想象著那場景,“聲音一定很震撼。”
老年活動中心在一座小公園旁邊,是棟三層的老樓,外牆刷成淡黃色,牆根處爬著常青藤。他們到的時候,劉師傅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來啦!”劉師傅今天穿了件深藍色的中山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走,我帶你們進去。”
活動室在二樓,很大的一間屋子,陽光從整麵的窗戶照進來,地板擦得發亮。靠牆擺著一排排折疊椅,已經有一些老人先到了。他們三三兩兩地坐著聊天,聲音不高,但整個屋子裡都是嗡嗡的談話聲。
小星星一眼就看到了王師傅——上次唱歌那位。他今天也穿了中山裝,手裡拿著一個厚厚的本子,正跟旁邊的老人說著什麼。
“孩子們,這是李爺爺,當年我們車間的技術能手。”劉師傅帶他們認識人,“這是張奶奶,廠裡的播音員,聲音可好聽了……”
老人們都很和善,有的摸摸小星星的頭,有的問他們多大了,上幾年級。小宇很快擺好錄音設備,小雨找了個角落開始速寫,小文打開筆記本,小星星則拿著采訪機,先錄環境音。
老人們陸續到齊了。小星星數了數,一共二十三位,年齡最大的八十六歲,最年輕的也六十五了。他們見麵時的招呼聲很有趣:
“老張!你還活著哪!”
“你都沒走,我哪敢先走!”
“哎喲,老王,你這頭發白得跟我家鹽罐子似的!”
“你也不照照鏡子,你那腦袋像頂了個雪堆!”
玩笑開得響亮,笑聲震得窗玻璃都在微微顫動。小星星悄悄錄下這些,覺得這些玩笑裡藏著隻有他們才懂的親密。
九點半,人都到齊了。劉師傅站到小舞台前,拍了拍手。
“各位老哥們兒,老姐妹們,今天咱們聚在這兒,不為彆的,就為再唱唱當年的歌。”他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晰,“這幾個孩子,在做一個聲音的項目,想錄下咱們的歌聲。咱們今天就撒開了唱,唱給孩子們聽,也唱給當年的自己聽!”
老人們鼓起掌來,掌聲不整齊,但很熱烈。
王師傅站起來,走到劉師傅身邊,打開手裡的歌本:“我從第一首開始。咱們廠歌,誰還記得?”
“記得!”好幾個聲音同時回答。
“那好,我起頭——‘我們是新時代的工人’——預備,唱!”
老人們站起來,站得筆直。起初聲音有點亂,有人起高了,有人起低了,但很快,聲音彙到了一起:
“我們是新時代的工人,
雙手創造美好的明天。
機床前揮灑汗水,
車間裡綻放笑臉……”
小星星站在角落裡,錄音筆舉得高高的。他閉上眼睛,讓聲音流進耳朵,流進心裡。這不是專業的合唱,有的聲音沙啞,有的跑調,有的唱到高音時有點抖。但所有這些不完美合在一起,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那是時間打磨過的聲音,每一道皺紋裡都藏著故事。
歌唱完了,老人們還站著,有些人的眼睛亮晶晶的。短暫的安靜後,不知誰先鼓起掌,然後掌聲響成一片——給自己鼓掌,給彼此鼓掌,也給逝去的歲月鼓掌。
“下一首,《咱們工人有力量》!”劉師傅大聲說。
這次不用起頭了,音樂響起的瞬間,歌聲就起來了。這次聲音更整齊,更有力:
“咱們工人有力量!
嘿!咱們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小星星感覺到地板在微微震動。他睜開眼睛,看見老人們唱歌時的表情——有的閉著眼,有的看著天花板,有的手在膝蓋上打拍子。他們臉上的皺紋在歌聲中舒展,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光。
歌唱到一半時,小星星注意到一個細節:站在後排的一位老奶奶,一直沒出聲,隻是嘴唇在動。他悄悄挪過去,小聲問:“奶奶,您怎麼不唱呀?”
老奶奶轉過頭,眼睛紅紅的:“我嗓子壞了,去年做了手術,唱不出聲了。”
“那您……”
“我在心裡唱呢。”老奶奶笑了,笑容裡有點苦澀,但更多的是溫柔,“每一個字,都在心裡唱呢。”
小星星心裡一顫。他忽然明白,有些聲音不需要發出聲來,也一樣真實,一樣有力。
兩首歌下來,老人們有些累了,坐下休息。工作人員推來茶水車,老人們倒茶,聊天,氣氛輕鬆下來。
小星星趁機拿著采訪機,走到老人們中間。
“爺爺,我能問您幾個問題嗎?”
“問吧問吧。”一位戴眼鏡的老人和氣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