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剛才唱歌的時候,想起了什麼?”
老人喝了口茶,想了想:“想起了我第一次進廠的樣子。那時候才十八歲,啥也不會,師傅手把手教。第一次獨立操作機床,手抖得跟篩糠似的。”
“那台機床現在還在嗎?”
“早不在了。”老人搖搖頭,“廠子改製的時候,當廢鐵賣了。不過啊,”他拍拍胸口,“在這兒呢。開機床的手感,機床的聲音,都在這兒記著呢。”
小星星把這段話錄了下來。他走到另一位老人麵前,問的是同樣的問題。
“我想起了我老伴兒。”這位老人說話慢悠悠的,“她也是我們廠的,在裝配車間。我們就是在廠裡認識的。那時候廠裡組織文藝比賽,她唱歌,我拉二胡……”
“您還會拉二胡?”
“會啊,好久沒拉了。”老人眼睛一亮,“我二胡還在家呢,下次帶來!”
小星星一個一個問下去,每個人的回答都不一樣,但都繞不開那個已經消失的工廠,那些已經逝去的年華。他錄下了這些零碎的回憶,像撿起一片片散落的拚圖。
休息了二十分鐘,歌聲又響起來了。這次唱的是比較舒緩的歌,《茉莉花》《洪湖水浪打浪》……老人們的妻子們——那些老奶奶們——聲音亮了起來,女聲部像清泉一樣流淌在男聲的厚重之上。
唱到《茉莉花》時,張奶奶——那位曾經的播音員——站了起來。她沒有唱歌,而是朗誦: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芬芳美麗滿枝椏,
又香又白人人誇……”
她的聲音真好聽,像廣播裡的播音員,字正腔圓,又帶著濃濃的感情。老人們安靜地聽著,有人輕輕跟著哼。小星星錄這段時,手穩得沒有一絲顫抖——他怕任何一點雜音都會破壞這美好的瞬間。
朗誦完,張奶奶坐下了,有些不好意思:“老了,嗓子不如從前了。”
“好聽!”老人們齊聲說,然後又是掌聲。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十一點了。劉師傅看看表:“最後一首,唱什麼呢?”
“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吧。”王師傅提議,“咱們雖然不年輕了,但心還年輕。”
音樂響起,這次老人們沒有馬上唱。前奏很長,電子琴的聲音在活動室裡回蕩。然後,劉師傅起了頭: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
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老人們唱得很慢,很深情。小星星聽出了不一樣的味道——這不是在唱給彼此聽,也不是在唱給孩子們聽,是在唱給時間聽。每一句歌詞,都像是在跟年輕時的自己對話。
唱到“但願到那時,我們再相會”時,好幾個老人的聲音哽咽了。但他們沒有停,繼續唱著,把眼淚唱進了歌聲裡。
歌唱完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陽光從窗戶斜照來,照在老人們花白的頭發上,照在他們布滿皺紋的臉上。空氣裡有灰塵在光柱裡跳舞,慢悠悠的,像在配合這一刻的寧靜。
最後還是劉師傅打破了沉默:“好了,歌也唱了,話也說了。孩子們,”他轉向小星星他們,“錄得怎麼樣?”
“錄得很好!”小星星趕緊說,“特彆清楚,特彆感人。”
“那就好。”劉師傅點點頭,“這些聲音交給你們,我們放心。”
老人們開始陸續離開。走的時候,他們互相攙扶,走得很慢。小星星他們幫著收拾椅子,整理設備。活動室漸漸空了,隻剩下陽光和回聲。
“我們也走吧。”劉師傅說,“我請你們吃午飯。”
“不用了劉爺爺,我們回家吃。”小星星說。
“那不行,忙了一上午,得吃點好的。”劉師傅很堅持,“就前麵那家麵館,他家的打鹵麵好吃。”
麵館不大,但乾淨。劉師傅點了四碗打鹵麵,又加了兩個小菜。麵端上來,熱氣騰騰,鹵子裡的肉丁、黃花菜、木耳堆得冒尖。
“吃,趁熱吃。”劉師傅自己先吃了一大口。
孩子們確實餓了,埋頭吃起來。麵很筋道,鹵子鹹香適中,吃得人渾身暖和。
“劉爺爺,”小文抬起頭,“今天那些歌,您們平時還會唱嗎?”
“偶爾吧。”劉師傅慢慢攪著麵,“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會哼兩句。但像今天這樣大家一起唱,好多年沒有過了。”
“為什麼不多聚聚呢?”
“人老了,出門不方便。有的住得遠,有的身體不好。”劉師傅歎了口氣,“這次能來這麼多人,我也沒想到。可能是聽說孩子們要錄音,都覺得得支持支持。”
小星星心裡湧起一股暖流。原來老人們這麼重視他們的項目,這麼珍惜這次錄音的機會。
“我們會好好整理這些錄音的。”他認真地說,“做一個特彆的專輯,讓更多人能聽到。”
“好,好。”劉師傅笑了,臉上的皺紋像菊花一樣綻開,“等你們做好了,也給我們這些老家夥聽聽。讓我們也聽聽,自己的聲音在你們手裡變成了什麼樣。”
吃完飯,劉師傅堅持付了錢。走出麵館,陽光正烈,街邊的梧桐樹投下斑駁的影子。
“回去吧,路上小心。”劉師傅站在店門口,朝他們揮手。
“劉爺爺再見!”
回家的公交車上,四個孩子都很安靜。小星星抱著設備包,感覺裡麵裝的不是錄音設備,而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他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心裡默默許下一個承諾:一定要把這些聲音做好,不辜負老人們的期待。
到家時,林綿正在包餃子。麵板上擺著一排排白胖的餃子,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回來啦?怎麼樣?”林綿手上沾著麵粉。
“特彆好。”小星星放下包,洗了手過來幫忙,“錄了二十三位老人的歌聲,還有很多采訪。”
“那得好好整理。”林綿遞給他一塊麵團,“來,學學包餃子。手上有活兒,腦子裡的事反而能想清楚。”
小星星學著媽媽的樣子,放餡,捏邊。第一個餃子包得歪歪扭扭,餡還漏出來了。林綿不嫌他笨,手把手地教:“這裡要多捏一下……對,這樣……”
慢慢地,他包的餃子也像樣了。雖然比不上媽媽的整齊,但至少能站住了。包餃子的時候,他講了上午的事:老人們的歌聲,他們的回憶,那個不能出聲卻在心裡唱歌的老奶奶。
“你知道嗎,媽,”小星星捏好一個餃子,放在麵板上,“劉爺爺說,他們把聲音交給我們,很放心。”
林綿停下手中的動作,認真地看著他:“那是因為他們看到了你們的用心。用心做事的人,誰都放心。”
餃子包完了,整整兩蓋簾。林綿煮餃子的時候,小星星回到房間,小心翼翼地把錄音文件導入電腦。他戴上耳機,先聽了一小段。
耳機裡傳來老人們的歌聲,比現場聽更清晰,更立體。他聽到了之前沒注意到的細節:有人唱歌時輕輕的換氣聲,有人打拍子時手指敲椅子的聲音,歌聲間隙裡隱約的咳嗽聲……所有這些,都讓錄音有了溫度。
霍星瀾下班回來時,餃子剛好出鍋。一家人圍坐吃飯,小星星又講了一遍聚會的事。
“你錄了多少?”霍星瀾問。
“三個多小時的素材。”小星星說,“光是歌聲就一個多小時。”
“那得好好篩選。”霍星瀾夾起一個餃子,“做聲音作品就像蓋房子,材料多了是好事,但要懂得取舍。不是所有聲音都要用上,選最能打動人心的那些。”
這話小星星記在了心裡。飯後,他打開電腦,開始整理錄音。三個多小時,他不可能全部聽完,隻能先拉進度條,找那些特彆的部分。
他找到了張奶奶朗誦《茉莉花》的片段,找到了老人們合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時哽咽的瞬間,找到了那位不能出聲的老奶奶說“我在心裡唱呢”的對話……每一個片段,他都做了標記,寫了簡單的備注。
整理到晚上九點多,林綿催他洗澡睡覺。熱水衝在背上時,小星星還在想那些聲音。他想,也許可以做這樣一個作品:從老人們陸續到來的環境音開始,到歌聲響起,到采訪片段,再到最後的合唱。像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
睡覺前,他在任務筆記本上寫:
“今天,回聲找到了回聲。
“二十三位老人,三個小時的歌聲和回憶。當我閉上眼睛聽錄音時,能看見陽光照進活動室的樣子,能看見老人們臉上的皺紋在歌聲中舒展。
“那位不能出聲的奶奶說,她在心裡唱。我突然明白了,聲音的真正力量不在於音量大小,而在於是否發自內心。心裡的歌聲,也許是最響亮的。
“劉爺爺說,他們放心把聲音交給我們。這句話沉甸甸的,像一顆珍貴的種子,我得用最好的土壤去培育它。
“爸爸說要做取舍。是的,三個小時的素材,不能全都用上。要選那些最有光的片段,像從沙裡淘金。每一粒金子裡,都藏著太陽的碎片。
“光的河流今天格外寬闊。老人們的歌聲像一條支流彙入,帶著時間的顏色,帶著記憶的溫度。這條河越來越豐滿了,能映照出更多天空。
“橋又延伸了一段。今天,橋上有二十三位老人走過,他們留下的不隻是腳步聲,還有歌聲,笑聲,歎息聲。這些聲音會在橋上一直回蕩,像永遠不會消失的回聲。
“而我,學會了更敬畏地傾聽。當老人們唱歌時,我不是在錄音,而是在接收一份禮物。這份禮物很重,得用雙手小心捧著。
“夜深了,遠處又有火車汽笛聲。這聲音讓我想起老人們說的,當年廠裡的火車專線,每天運送材料和產品。現在那條鐵路早拆了,但汽笛聲還在,在不同的火車上,繼續著旅程。
“明天開始正式製作《爺爺奶奶的歌》。但今晚,我隻想讓那些聲音在夢裡再回響一會兒。
“晚安,所有慷慨贈與回聲的喉嚨。
“晚安,所有珍藏回聲的耳朵。”
寫完,小星星沒有立刻關燈。他坐在床邊,靜靜聽了一會兒夜晚的聲音。遠處隱約還有車聲,更遠處不知哪家養的鴿子在咕咕叫,近處是冰箱啟動時低沉的嗡嗡聲。
所有這些聲音,和白天老人們的歌聲,在這個春夜裡交織在一起。過去和現在,回憶和現實,在這個收集聲音的孩子的心裡,找到了和諧的和聲。
他知道,從明天開始,他要做的事情更有意義了。他不僅僅是在做作業,不僅僅是在完成項目,他是在搭建一座橋——連接過去和現在,連接老人和孩子,連接消失的聲音和未來的記憶。
而這一切,都從傾聽開始。
從珍視每一個聲音開始。
從相信回聲會永遠回蕩開始。
關燈,躺下。在黑暗中,他仿佛又聽見了老人們的歌聲,輕輕的,遠遠的,像從歲月深處飄來的風。
他微笑著閉上眼睛。
明天,回聲將繼續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