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被這新發現的“地熱苗頭”插上了翅膀,過得飛快。轉眼間,正月已過,進入了農曆二月。俗話說“二月初二,龍抬頭”,靠山屯的積雪雖然還未完全消融,但那股子滲入骨髓的嚴寒確實一天天減弱了。屋簷下的冰棱徹底消失了蹤影,向陽坡上的積雪化得最快,露出了底下枯黃的草甸和深褐色的泥土,空氣裡彌漫著冰雪消融後特有的、清新而濕潤的氣息。然而,北國的春天終究是矜持的,早晚的寒意依舊砭人肌骨,提醒著人們冬衣還遠未到收起的時候。
死亡峽穀入口處的觀測站工地,愈發顯得規整。紅磚牆體已經封頂,工人們正在架設木質屋架,準備鋪設預製的水泥樓板。那台老舊的柴油發電機更加賣力地嘶吼著,帶動著臨時拉起的電燈,有時晚上也會加班趕工。秦建國更忙了,觀測站主體完工在即,後續的內部粉刷、管線預埋、設備基礎澆築等細活接踵而至,更需要精細的協調。此外,李教授根據新發現的淺層地熱異常區,調整了部分監測方案,需要在觀測站內部和周圍加設幾個測溫孔和土壤氣體采集點,這又給秦建國的調度工作增加了不少內容。
他現在不僅是“副總指揮”,更像是個“大管家”,腦子裡要同時轉著十幾件事:工程隊的進度、民兵的排班、屯裡勞力的分工、各種建築材料的消耗與補充、以及專家組臨時提出的各種配合需求。軍大衣上的泥點乾了又濕,濕了又乾,結了一層硬殼。但他眼神裡的光芒卻未曾減弱,看著那棟日漸成型的方正建築,他心裡那份“壘砌基石”的感覺愈發真切。
沈念秋依舊在工棚技術室裡,與那些圖紙、數據為伴。小石頭似乎又長大了一圈,在籮筐裡待不住太久了,開始試圖扶著筐沿站起來,嘴裡“啊、啊”地發出更有力量的聲音。沈念秋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照看他,有時一手抱著不安分扭動的兒子,一手還要小心翼翼地描繪等高線圖。李教授體恤她,讓她將一部分不需要立刻處理的資料帶回家去抄錄。
秦建國發現妻子晚上在煤油燈下伏案工作的時間更長了,側影在牆上投下專注而柔和的影子。他心疼,卻也知道勸不住,隻能默默地把家裡的雜活多攬一些,晚上燒熱水時,總會給她也端上一盆燙燙腳。
“念秋,彆太熬了,眼睛受不了。”他有時會忍不住叮囑一句。
沈念秋抬起頭,揉揉發澀的眼角,笑了笑:“沒事,李教授給的這些資料,越看越覺得有意思。尤其是關於地熱流體化學成分分析的那部分,雖然很多看不懂,但總覺得裡麵藏著大學問。早點整理出來,或許對他們後麵的研究有幫助。”
她的努力沒有白費。一次,在整理一批早年區域地質調查報告時,她發現其中一份關於死亡峽穀周邊岩石類型的描述,與李教授團隊最近采集的幾塊樣本特征存在細微的差異。她謹慎地將自己的疑問和對比標注了出來,交給了李教授。李教授起初並未在意,隻當是不同時期記錄標準的偏差,但某天深夜核對數據時,無意中看到沈念秋娟秀字跡旁的批注,心中一動,重新調出樣本和原始報告仔細比對,又查閱了更多文獻,竟由此推斷出峽穀邊緣可能存在一條以往未被注意的小型斷裂帶。這條斷裂帶,很可能就是淺層地熱異常區形成的控製因素之一。
“念秋同誌,你又立了一功啊!”第二天,李教授難掩興奮地對沈念秋說,“這條線索非常重要,如果能證實,對我們理解本地地熱係統的成因和分布,意義重大!”
沈念秋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紅:“我隻是照著資料抄錄,胡亂想的,不敢居功。”
“不,科學發現往往就需要這種‘胡亂想’,基於觀察和思考的‘胡亂想’!”李教授鄭重地說,“你的細心和悟性,很難得。”
這件事在工程隊和專家組內部小範圍傳開,大家對這位沉靜好學的知青媳婦更是刮目相看。連縣工程隊那位向來眼高於頂的李隊長,有次碰到秦建國,也拍著他肩膀說:“秦隊長,你這媳婦,可是個寶啊!比我們隊裡有些技術員都強!”
秦建國心裡像喝了蜜一樣甜,比自己受了表揚還高興。晚上回家,他看著在燈下認真書寫的妻子,覺得她身上仿佛籠罩著一層溫潤而堅韌的光暈。他走過去,將一件厚外套披在她肩上,低聲道:“李教授今天又誇你了。”
沈念秋筆尖未停,隻輕輕“嗯”了一聲,嘴角卻微微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
然而,建設的道路從來不是一帆風順。就在觀測站開始進行內部抹灰和水電管線安裝的時候,一個新的、更為棘手的問題出現了——地下水。
之前挖掘地基時,雖然也遇到了滲水,但量不大,用簡易排水溝就解決了。可隨著牆體砌高,內部地麵需要下挖幾十公分做設備基礎和電纜溝時,挖掘深度超過了凍土層下限,觸及到了活躍的含水層。尤其是靠近峽穀方向的那一側,也就是之前發現地熱異常的區域附近,湧水情況尤為明顯。剛開始隻是濕潤,後來就開始汩汩冒水,很快就積起了沒過腳踝的水窪。抽水機日夜不停地工作,但滲水速度似乎比抽水還快,基坑底部一片泥濘,工人穿著高筒雨靴下去,拔腳都困難,更彆提進行混凝土澆築和管線鋪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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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進度再次受到嚴重阻礙。李教授帶著人勘測後,眉頭緊鎖:“這裡的淺層地下水係比預想的要豐富,而且可能受到了地熱活動的加熱,水溫略高,反而加劇了融雪和周邊凍土的解凍,形成了一個小的補給循環。硬抽不是辦法,必須進行工程降水,或者做止水帷幕,但這都需要專門的設備和材料,我們一時半會兒上哪裡去弄?”
工地上彌漫起一股焦躁的情緒。眼看著主體結構立起來了,卻被水困住了腳步,就像猛獸被捆住了四肢,有力使不出。幾個負責內部施工的小夥子,整天在泥水裡蹚來蹚去,褲腿濕透,凍得直打哆嗦,士氣難免低落。
“建國哥,這水沒完沒了的,咋整啊?再這麼泡下去,牆基怕都要受影響!”鐵蛋踩著腳上的泥巴,愁眉苦臉地說。
秦建國站在基坑邊,看著渾濁的積水和忙碌的抽水機,臉色凝重。他知道李教授說的有道理,等設備、等材料,時間不等人,眼看著天氣一天天轉暖,化凍加速,地下水隻會更多。必須想辦法,儘快把水排出去,或者至少把作業麵的水控製住。
他繞著觀測站走了一圈又一圈,目光掃過四周的地勢,又蹲下身仔細觀察水的流向。他發現,湧水主要集中在那片“熱異常區”附近,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乎氣,向著地勢較低的峽穀方向緩慢滲透,但速度太慢,遠不及湧出的速度。
“能不能……挖一條深一點的排水盲溝?”晚上,秦建國和沈念秋商量,“把水主動引走,不讓它聚在基坑裡。”
沈念秋思索著:“引到哪裡去?直接排進峽穀嗎?距離有點遠,而且坡度夠不夠?”
“我看過了,從基坑到峽穀邊緣,總體是下坡。如果挖一條夠深、夠寬的溝,裡麵填上大塊石頭做濾水層,上麵再回填土,應該能把水引過去。關鍵是得快,搶在水把基坑泡軟之前弄好。”秦建國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這是他在工地上反複觀察後形成的思路,帶著一種基於經驗的直覺。
沈念秋拿出紙筆,簡單畫了個地形草圖:“理論上可行。但挖溝本身也會遇到湧水問題,而且需要大量石料做反濾層……”
“石料不缺,屯後山就有采石場,雖然沒正式開工,撬點大塊的毛石沒問題。人手也好說,咱們屯裡的人,彆的沒有,力氣有的是!”秦建國語氣堅定,“明天我就去找李教授和老支書商量。”
第二天,秦建國的“排水盲溝”方案被提上了議事日程。李教授召集工程技術人員進行了簡單的論證,認為在現有條件下,這確實是唯一可行且快速的解決辦法。老支書則一拍大腿:“就這麼乾!咱靠山屯的老少爺們,還能讓一攤水給難住咯?建國,你指揮,需要多少人,屯裡出!”
說乾就乾。秦建國重新調整了人力。一部分人繼續負責觀測站內部能進行的乾燥作業,比如牆體粉刷和上部電路安裝。他則親自帶著民兵隊和屯裡最強壯的一批勞力,投入到挖掘排水盲溝的戰鬥中。
這是一場比之前對付凍土更艱苦的戰鬥。溝槽需要挖得比基坑底部更深,一開始下鏟,冰涼的泥水就立刻湧了上來。人們幾乎是站在泥漿裡作業,鐵鍬下去,帶起沉重的泥坨,每一下都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秦建國身先士卒,第一個跳進齊膝深的泥水裡,掄起鐵鍬就乾。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棉褲,刺骨的寒意順著腿腳往上爬,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隻是奮力地將一鍬鍬泥漿甩到溝沿上。
“兄弟們,加把勁!把這水龍王送走,咱觀測站就能站穩腳跟了!”他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泥水,大聲鼓勁。
看到秦建國如此拚命,其他人也紅了眼。鐵蛋、二嘎子等人嗷嗷叫著跳下水溝,奮力挖掘。工地上號子聲、鐵鍬與石塊摩擦的刺耳聲、抽水機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人與自然的抗爭之歌。
沈念秋帶著幾個婦女,負責燒製薑湯和熱水。巨大的鐵鍋裡,薑塊翻滾,辛辣的氣息驅散著寒意。她們用桶提著滾燙的薑湯,送到工地邊緣。